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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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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黄昏的时候他回来,总带一大包水果点心之类送在梅老医生房里;另外一小包,他亲自拿到梅女士那里,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有时也坐下略说几句,那也无非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他又常常买些书籍给梅女士。凡是带着一个“新”字的书籍杂志,他都买了来;因此,《卫生新论》,《球新法》,甚至《男女合新论》之类,也都夹杂在《新青年》、《新》的堆里。往往使梅女士抿着嘴笑个不住。大概是看见梅女士订阅有一份《学生》罢,他忽然搜集了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版的所有带着个“”字的书籍,装一个大蒲包,头大汗地捧来放在梅女士面前说:“你看;这么多,总有几本是你心的罢!”对于柳遇这种殷勤,梅女士却得害怕,比怒厉声的高手段更害怕些;尤其是当她看出柳遇似乎有几分真心,不是哄骗,她的思想便陷入了惶惑徘徊。她觉得这是些无形的韧丝,渐渐地要将她的破壁飞去的心住。可是她又无法解这些韧丝的包围。她是个女子。她有数千年来传统的女的缺点:易为情所动。她很明白地认识这缺点,但是摆不开,克制不下,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很想把自己的计划老实告诉他,却又觉得不妥;如果了计划,就无异宣告自己的死刑,父亲一定不肯让她走的。

她更焦灼地期待徐绮君女士的来信,然而没有。

这么着,新的烦闷引梅女士和邻家的黄夫人成了更亲密的朋友。不是她来,就是梅女士去,两人间每天总有一次的晤谈。黄夫人从前在本省的女师里读过书,汉口的情形非常悉,梅女士的注意点恰就在此;她很仔细地询问重庆到汉口的通,汉口有什么学校,黄夫人在汉口有什么人。黄夫人却喜问成都的情形。她问的很古怪,常常轶出了梅女士知识的范围。她的问题是:成都有没有外国人办的妇孺救济所,有没有教会的女修道院,有没有清静的尼庵。两个人同样地绝不谈自己的事。似乎有什么东西格住着,使她们不好出口。然而当那些泛泛的风土人情既已谈完,关于各人本身的话语终于转上来了。

“柳先生虽然自己是商界,却肯留心替你买书呢!”看着一包新送到的书,黄夫人十分羡似的说。

梅女士笑了一笑,没有回答。黄夫人的目光惘然落在那包书上,有好半晌,似乎受了什么触。然后,微喟一声,她忽然出奇地问:“梅妹,是不是你也这么觉得:凡事远远地看时,总还不错,或者竟是很好的,可是到了你跟前,它就变了,变得意外的坏;是什么道理呀?还是先前我们自己看错了呢?还是那东西后来自己变坏?”

“恐怕是两面都有一点。”梅女士这句随口的回答,却使黄夫人吃了一惊;她的脸斗然惨白了,她低下头,前微微有些颤动,蓦地又抬起头来看定了梅女士的面孔,带着几分凄惨的音调很兴奋地说:“你也是这个意见呀?我问过多少人,他们都是这么说!变坏?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时时刻刻的,叫你想不到地,在变坏!这都不是我们能够防备的罢?人,活在这世上,到处是灾害,到底有什么趣味呀!我想,如果这些灾害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先前看错了人,那倒也是一个经验;我还有勇气再找第二个,我还可以希望第二次不看错。可是你们都说是变坏,就像黄梅天的菜蔬一定得变坏,这还有什么办法!”像喝了酒似的,黄夫人突然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差不多将梅女士怔住了。她听出了黄夫人话语的背景,她立刻想像出一幅不幸的夫妇生活的图画来,她明白了黄夫人所谓“变”是什么。她不能赞成这样客观的变的哲学,她是深信主观的力量可以转换环境的,但是黄夫人的悲哀的语句就像许多铅块在她心头,化成了她的暴躁和不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这是第二个韦玉了。可怜,亦复可恨!”她夷然摇着头,还是没有回答。

“现在我只想过独身生活。有什么尼姑庵,教会,清苦些,我也甘愿!”黄夫人叹口气结束着说,眼眶也红了。

“咄!什么话!”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起来。一团辛辣的怒气从她间爆发,震撼着她的全身了。她的眼光直在黄夫人脸上,像两股利剑。

“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是要这么想的!”黄夫人仰起了忧悒的面孔,软软地抗议着。

“一定不!为什么要躲到尼姑庵里去?难道不好到社会上找个独立的生活?难道不好也找个人和他对抗么?”黄夫人默然。经过了几秒钟,她垂下头去低声说:“他不让我走。他说我是空疑心,瞎妒忌。咳,你不知道我们中间难言的纠葛,你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丑事,你的判断是不公平的。”

“我不要知道。总之,你不中用,你太懦弱,你活该!”梅女士简直是怒骂了。她的热的头脑已经把自己近来的烦闷和黄夫人的问题混杂在一处,成为整体,她自己也不很明白这样的忿是为了黄夫人呢,还是为了自己;她好像是一个失败的革命者为要撑拄着自己不陷入于悲观和消沉,便不得不盛气斥骂那些愁眉泪眼的同难者;然而她的心却也在暗中血了。黄夫人并不生气,只是忧悒地看着梅女士,慢慢地回答:“谁都会这么说。事情却不是这么简单。你没看见他们那种亲热的样子!他们就在你面前做。因明还故意问:‘嫂子,你不吃醋么?我和哥哥恋哪!’呵,有过多少人说我是空疑心,我是在不明不白的冤屈里头过活。可是当真是我多疑么?我亲眼看见过来,我不冤枉人家。我走?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对我同情,一定是反说我缺德,反说我薄情,心活。你做了我,一定也要说:除了尼姑庵,便只有棺材!”

“一定不!”还是这三个字从梅女士齿里迸出来,但是带着几分凄凉了。她呆呆地看着黄夫人,觉得无边的黑暗和冷正从四面包围过来,埋藏了她们俩。

暂时地静默。忽地一阵笑声从隔墙传来,接着便是黄因明的活泼的话响。黄夫人浑身一跳,软瘫似的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梅女士打算写一封信给徐绮君。可是不能下笔。黄夫人的面容和声音像一片愁雾封锁了她的脑海。从前她觉得黄夫人很幸福,现在方知道不然;幸福,尤其是夫妇间的幸福,当真不能真有的罢?人就是这样命定了,不得不从污秽痛苦中滚过去,一直到坟墓,便是奋斗也成了徒然么?人只合盲目地得一些官的快乐,只该噬同类,或者被噬,毕竟不配有什么高远的目标,理想的生活么?梅女士忽然高声狞笑了。她站起来,扭着,轻轻地摇摆她的下半身,很兴奋地想:“天生我这副好皮囊,单为的供人们享乐么?如果是这般,我就要为自己的享乐而生活,我不做被动者!”这个观念,像毒蛇似的住了她。一种突发的腻涩的情热更推她向前。她忽然开了房门,向外面的黑暗凝视。寒风从院子里吹来,穿过了角门,廓落落地作声。她悄悄地走出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前,她蓦地站住,侧着耳静听,然后,把脸儿轻轻贴在门上,从板中向内窥探。圆晕的煤油灯光照出柳遇坐在桌子旁,账簿摊在面前。似乎在想什么,他频频用手搔头,脸对着窗那边。俄而他站起来踱着方步了,却在将到门边时立定,好像要开门出来。

梅女士猛吃一惊,身体失了平衡,肩膀便撞在门板上了。

“我在这里干什么哪?”这样的想斗然在她意识上掠过。于是像从梦中刚醒过来,她仓皇四顾,正想跑走,厢房门却也开了。柳遇地当门站着,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梅女士疾转过身去飞跑回自己的卧室。她心里纳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会站在柳遇的房外?她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两手捧住了脸。

当她再抬头时,赫然映入眼帘的,正是柳遇。异样地,然而并非难受的心跳,使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个意念在她脑子里转“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罢?”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她又听得柳遇的声音说:“我们的灾星应该已经退了罢?算命的对我说,冬至一生,喜气降家门;后天不就是冬至了么?”梅女士忍不住扑嗤地笑了。她忽然觉得柳遇可怜。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又接受了柳遇的拥抱。

很快地就过去了五六天。

现在梅女士和柳遇中间的关系可说是已经很好了。柳遇果然温和了许多,梅女士也抱着半消极的自己放任的心情。她有时还觉得柳遇究竟没有多大的罪恶,和隔邻的黄教员相比,柳遇还是很坦白的。谁不想快乐地意地过活?只要在不损害别人的范围内,谁都有权利去要求自己的最大幸福!梅女士甚至于还这么想:如果柳遇能够赞成她的高飞远走,不阻挠她去追求生活的憧憬,那么,他所需要的目前的快乐,她亦决不吝惜,并且也心愿。

她仍旧天天在盼望徐绮君的来信,仍旧是暗中准备着;对于柳遇,她并不十分峻拒了,可是也没允许回柳家去。

期待和苟安的心理,像两个大轮子,推着梅女士通过了那平板的时。黄夫人还是常来闲谈,每次要从她的嘴巴里——像一个变戏法的人,扯出许多奇怪的东西来:兄妹间的秘密恋,尼姑庵,棺材。这些东西,每次要起梅女士的焦躁,憎恨,怜悯,鄙视,惊悸,沮丧,一些腐烂的气味,一些漉漉粘腻的冷汗。每次黄夫人来过后,梅女士的心头便像是进了一团榛棘;她恨极了这个可怜相的黄夫人,然而一天不见她,便又得无聊。那个野猫似的黄因明,自始就没给梅女士什么好的印象,现在,却引起梅女士的兴味来了。在梅女士看来,黄因明的思想和人格是不可解的。说她是为了求自己的快乐么?她何尝因此得到了什么快乐。说她是少不更事,全凭情冲动么?她又那样的老练谙达,似乎很有城府,很多经验。说她是糊涂虫,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将有怎样的影响么?她是肚子的新思想,知道什么是恋。这些不可解,无形中引梅女士和黄因明接近些。然而因此却发现了更多的不可解,黄因明说起她的哥哥,时常是很鄙弃似的。

这种种,在梅女士心里形成一大疑团。她把这些疑问象地写成一篇短文,寄给那时候正在大谈恋问题的《学生》。文章是登出来了,编者却加了一按语,很勇敢地高唱“打破旧礼教”说是像该文中所叙述的恋痛苦,也是旧礼教造成的。梅女士很不意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按语。她想:一切罪恶可以推在旧礼教身上,同时一切罪恶又在打破旧礼教的旗帜下照旧进行,这便是光荣时髦的新文化运动!

文章发表后第三天,黄因明女士忽然到梅女士家里来了。这位“野猫”样的女士,脸不大好看,一对沉沉的眼睛简直带几分凄厉可怕。

“我的嫂子常常来对你诉苦罢?”黄因明直捷快地提出这样的问句来。

“没有说起什么特别的事。”梅女士给了个坚决的否认;心里却这样想:看她怎样好意思说出来。

“哦,梅,你不用赖。你的文章便是证据。我不是来和你吵架。我想和你做好朋友。你不是一个无聊的少,也不是滥出风头的新青年,所以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不愿我所敬的人对于我有误解。”黄因明微笑地说,很亲热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这一番话,句句打中梅女士的心坎,她觉得刚才的否认太不坦白,忍不住脸上热烘烘了。黄因明已经接下去说:“你说我这人不可解,你是看错了。我不是妖怪,我是个平常的人,能够想,能够觉,会发脾气,懂得要快乐,和一般人一样。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我不愿意装假,我并且还要故意揭破别人的假面具。就因为这一点原因,我没法住在父亲那里,只好到堂兄这里来了。谁料到这又引起嫂子的嫉妒!梅!我是人,我会发脾气,很大的脾气,我对自己说:‘既然她这样无理由的发醋劲,我就老实和她的丈夫发生关系,看她怎样?’我就做了。我却并没占据她的丈夫;丈夫还是她的,和原来一样,并没少了一条腿,一只手,或一些什么。梅,你可以说,在我自己这面,很不必这么办;但是在我的嫂子那面,我并没损害了她的一丝一毫。我也知道,如果我最初就会装假,如果我最初就不对堂兄那样亲热,那便一天的风云都不会发生,我的嫂子自然不吃醋了,可是我为什么要装假?我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装假!”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女士,黄因明似乎在问:这你就明白了罢?

“可是你那时大概不曾想到会发生悲惨的结局罢?”梅女士在半晌惘然以后,轻声地用这个问句回答。

似乎不很了解,黄因明的沉沉的眼波在梅女士脸上很快地一掠,便大笑起来;她带着不大相信的意味反转来问:“什么悲惨的结局?”

“你的嫂子说,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