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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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卖棺材已经不亲自动手了。他带了几个年轻人,有人帮他填表格,有人帮着从车上为车下的人卸棺材,他只在另外一张桌前坐下来,喝着水,把填完表的人叫到这边来,收起表格儿,再收起他或她上来的钱,数一数,把钱装到身边的黑皮包,再发给钱的人一张纸条儿,让他去棺材车上领棺材。
明王庄和丁庄不一样,要比丁庄富得多,如当年丁庄卖血动员时,去参观过的蔡县的上杨庄,虽病人比丁庄比例大,人头多,几乎没有一家没有热病的人,一家有几个热病是常有的事,可因为他们当年也是卖血致富模范村,到现在,他们埋人还不用草卷和席盖,不随便在村口、庄头挖个土坑就埋了。他们埋人一律都用黑棺材,只是因为死人多,各家各户把能用的树木全都砍光了,连路边、邻村的树木也都被他们买光了,把世界砍得光光秃秃了。这时候,爹就拉着棺材来卖了。
雪里送碳了。
从庄稼地里赶回来的明王人,为了能买到一口低价黑棺材,他们自己在庄口排起了长龙队,从胡同口排到胡同正中央,有着二百多米长。为了防止一家只有一个病人却买了两口棺,有两个病人买了三口棺,爹把明王庄的村长请来了。
爹说村长呀,麻烦你来帮个忙,把着关。
村长想了想,说我家小麦再不锄就要荒死了。
爹说你家没有热病吧?
村长说我家没人卖过血。
爹说总有老人吧?
村长说我爹八十四岁了。
爹说那我就卖给你爹一幅棺材你给他备着嘛。
村长沉默着一会儿,说能再便宜一些吗?
爹他想了想,说比成本价再便宜五十块。
给我一口好的行不行?
有三口甲级的棺材让你随便挑。
村长就来帮着把关了。他手里拿了明王庄村委会的章,到那排着队的庄人面前看一遍,先把队中家里没有热病的庄人拉出来,接着坐在爹的身边上,再把那些热病还轻却填成危重、快死的表格出来,最后就开始发售棺材了。
到了午时候,头已经正平南,村庄里的人都忙着往家运棺材,街街巷巷都是抬棺、拉棺的人,到处都是说着政府好话的人。说着热病委员会天好地好的明王人。有人家把棺材运到家门口,一时运不到院落里,就把棺材暂时摆在门口的大街上。有的抬进院里搬不进屋,就把棺材摆在院中央。一时间,八十口棺材分到了各家各户去,明王庄便到处都是棺材了。庄子成了棺材村庄了。那些分到便宜棺材的,因为得了政府的照顾他就忘了热病了,忘了家里躺着快死的人,脸上堆着笑,漾着轻松和快活。还有的,脸上挂着乐极生悲的泪;有的人,因为自己家里只是轻病号,不该有那棺材的,可七折八弯过了关,最终有了棺材了,他不敢明目张胆笑,就把棺材抬回家,锁进屋子里,又出来在大门口见人就说些天了,天真暖和的话。
下一天,爹们去了离明王庄不远的古河庄。爹让三车棺材停在村庄外几里远的无人处,他先到庄里走一遍,看了看庄里的街道和房屋,见街道里都是五年、八年以前铺的水泥路,各家也都是五年、八年、十年前盖的瓦屋和楼房,也就知道庄里十年、八年前的卖血景况了,知道他们的富裕景况了。知道他们庄今天虽然家家都被热病煎熬着,可也肯定家家都还存有棺材钱。于是着,爹就找到了村支书的家里去,说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说着取出县上的介绍信,给那年轻支书看了看,支书慌忙给爹让了座,端了水。爹便喝着水,问了村里的热病漫延的状况和死亡率,最后也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话,你家没有热病吧?
年轻的支书低下了头,有泪挂在了他脸上。
爹就同情地问,有几个?
支书说,我哥死去了,我弟在屋里上躺着哪,我这几天也跟着发烧了。爹便沉默着,取出手绢来,递过去让支书擦着泪,最后下了决心道,支书,啥也不说了,我就自做主张把这批棺材先运到咱们古河庄,先照顾咱们古河庄的病人们。我爹说,支书啊,为了不让没病的人买走便宜棺,而那些有病的反而得不到棺材用,你得出面替我把好关——这棺材也是僧多粥少哩,上边给百姓只收一个成本价,市场上一口棺材你知道最少要卖五百块,可给咱古河庄我做主只收二百块。至于你们家,爹又想一会,慢条斯理说,你弟已经病到晚期了,我的权力只能是把棺材照顾给你弟后,一口只收成本价的一半一百块。
支书望着爹,眼里重又含了的泪。
这样吧,我爹说,上边规定是轻病号暂不照顾棺材的,发病不到三个月也不照顾棺材的,可你说到底是庄里的支书呀,说到底是基层的领导呀,凡是总得有个内外有别吧——待棺材分完了,你就也付一百块钱给自己留一副棺材吧,只要不让村庄里的百姓知道就行了。
支书便进屋一会儿,取出两张一百块钱的票子给我爹,笑着出门敲钟让全庄百姓都到庄子中央集合分买棺材了。
又到了午时候,古河庄和明王庄一样又到处都摆着棺材了。黑漆味在庄街上川不息地滚动着,木香味在大街小巷上铺天盖地地弥漫着。古河庄有病没病的人,有了棺材就没有死后的忧虑了。二年间已经几乎绝迹的说笑重又回到了村庄里。
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过我爹了。他想见我爹,想去我家和我爹说上几句话,可又不知到了我家见了娘,该和我娘说些啥。一整天,爷都在想着要去我家见我爹的事。
临黄昏,叔来了。叔进了爷的屋,第一句话就是:"爹,我哥让你去他家吃顿饭,他有话跟你说。"爷没有犹豫就和叔一道去了我们家。仲的光在我们家像文火温暖着。黄的光亮照在贴了白磁砖的墙壁上,和爷梦见的明王庄与古河庄的房屋院落一模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家院子南边原来的窝、猪窝不在了,爹和娘在那里种了一片绿荆芥,黑黑的旺,筷子样高,和槐叶一个形儿的荆芥叶,要比槐叶厚,面上没有槐叶光,有细密的纹和筋。它们一棵挤一棵,旺了半个院,整个院里都是麻香麻凉的荆芥味。是和薄荷味不差多少的荆芥味。可薄荷味要比荆芥味儿细,荆芥味要比薄荷味儿。正是它的味儿,高县长就吃它的味儿了。
爹和娘就给县长种了这片味儿。
叔在前,爷在后,一到院里爷就望着那一大片的旺荆芥。
娘就端了一瓢白面朝着灶房走:"爹,晌午咱吃荆芥捞面条。"娘和爷像从来没有不合的事。像多少年前她刚嫁到丁家样。还有爹,也和爷像没有过不合的事,两个人在楼屋门口望了望,都微微怔一下,马上爹的脸上有了笑,笑着给爷搬了一把有靠背还有软垫的椅,然后就和我叔三人三角着坐。这反倒让爷有些不好意思了,儿子、儿媳都还和先前一样对他热情着,可自己反倒对他们生了分。爷的脸上便微微有些热,扭头朝着别处看。屋子里,还和先前一个样,白灰墙,正面墙下摆了红条几,两边的墙下一边摆沙发,一边摆了电视机。电视机柜是红,柜门上起着黄的牡丹花。墙角里有个蜘蛛网,往常娘是见了蛛网就要扫去的,可现在,那个蛛网从墙角扯到冰箱上,大得和扇子一模样。
有蛛网,这家就不像从前了。爷就从那网看出异样了。把目光从那有网的墙角移开来,爷就看见这边门后的墙角捆了几个大板箱,一看也就知道爹要搬家了。
爷把目光搁在那几个木箱上。
"直说吧,"爹便了一口烟:"准备准备我就要搬走了。"爷就盯着爹:"搬到哪?"爹把目光望到一边去:"先搬到城里去,以后钱多了再搬到东京市。"爷就问:"你是不是当了县上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爹的脸上有了喜:"你都听说了?"爷又问:"是不是你前些天在明王庄和古河庄卖过几车棺材呀?"爹把着的烟从嘴边拿下来,脸上有些惊:"你听谁说的?"我爷说:"别管我听谁说,你就说到底有没有这事儿。"爹便僵硬着脸,有喜到惊地望着我爷不说话。
爷就接着道:"你在明王庄是不是卖了两车八十口的黑棺材?在古河庄是不是卖了三车一百一十口?"爹愈发地惊起来,脸上的愕然仿佛会泥皮落般掉下来,于是就在那惊中木呆着,如同脸被冻僵了,永远化不开。他们父子三个就那么对着角儿坐,从灶房传来娘擀面条的响,软咚咚从院里传到楼屋里,如同谁在用嘟嘟的手拍着他们身后的墙。坐在里边的爹,这时忽然把手里的烟拧灭,又用脚把那一大截的烟身在地上拧成烟丝儿,纸片儿,望了叔一眼,把目光落在了爷脸上,和爷的头白发上。
"爹",我爹说,"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啥也不说了――只给你说上一句话,就是不管你对我再不好,说到底你都还是我亲爹——这丁庄我们一家说啥也不能再住了。也和英子她娘商量了,我们家搬走后,老二是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这房子、家具全都给老二。除了衣裳别的我们一样都不带。有这房子和家具,我就不信宋婷婷不从她娘家搬回来,能舍得不要这家产。至于你",爹停了一会说,"跟着我们一家搬到城里也可以,留下来陪陪老二也可以。等老二下世了,你再去城里由我养你也可以。"爹就说完了。
二叔的脸上又有了泪。
下半夜,从我家走回来,爷死也睡不着,他脑子里挤爹卖棺材搬家的事。想起卖着棺材的事,爷心里就又一次有"老大死了该多好"的想念儿。有了这想念,爷就不能睡觉了。头有些疼。他在上翻腾着身,忽然想起平原上的人,谁家恨了谁家了,就在他家门前深埋一个桃木或是柳木的,把木的一头削尖儿,写上想让他死的人名儿,砸在他家门前或屋后,埋起来,咒着他的死。知道那人并不真的死,可还那样做。那样做,也许那人真就早死了,也还许,那人出了车祸断着胳膊了,断掉了他的腿或指头了。爷就从上走下来,开了灯,在屋里找了一柳木,砍出一个尖头儿,又找来一张纸,在那纸上写了"我儿丁辉不得好死"几个字,连夜把那柳埋在了我家楼屋后。
埋了,回到屋子里,爷把衣服三下两下下来,上不久他就睡着了。
埋了柳木,爹还好好活着呢,赵德全却快要死掉了。
天里,万物发时候,照理你有天大的病,灭天亡地的症,也都是熬过酷冬后,入了,生命就旺了,就能熬过夏、秋了,又有一年寿限了。
可是呢,赵德全过不了这个天啦。他是那一天扛着学校的大黑板,榆木老黑板,往庄里走着时,走一路歇着一路的,然而到了丁庄里,庄里人却都问他说:"赵德全,你要黑板给谁上课呀?"说:"真没想到呀,有病住到学校里,倒分起学校的家产啦。"说:"天呀,连黑板都往家里扛,你死了你孩娃不读书上学啦?"都是问,没法儿答,也就一路不歇了,从丁庄西一直扛到丁庄东,又拐了一道小胡同,到家把黑板靠在院墙上,人就瘫在地上再也不能起来了。
在先前,他扛二百斤东西,像石头,像大米,一气儿能走几里的路,可现在,这黑板也就一百斤,也许不到一百斤,几十斤,也就一气儿从庄西到庄东,几百米,让他出了很多汗,回到家,他就不行了,瘫在院子中央再也起不来,气声像风道的风吹一模样。
他媳妇问:"你往家扛这黑板干啥呀?"
"分的呀…做棺材时候用。"赵德全说了这句话,脸上就有了苍白,还想说啥儿,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直气,吐不出口,脸被憋成血红。脸上的疮痘在那红里紫黑着,鼓鼓的大,像要掉下来。他媳妇忙去他的后背上捶,捶出了一口血似的痰,痰似的血,赵德全就一倒不起了。
把那黑板扛回家,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里。
几天后,他媳妇来到学校里,找着柱和跃进,说:"贾主任,丁主任,我男人来这学校时能走会动的,可现在他在家里上只剩一气两气了。人都快死了,可别人又分桌子又分椅子的,你们只分给他一块木黑板"。说:"我嫁给他一辈子做媳妇,在丁庄一辈子,别人打媳妇,骂媳妇,可一辈子他没打过我,没有骂过我,他快死了我不能不给他一副棺材呀。他活着卖血给我和儿女们盖了那么好的大瓦房,可他死了我不能不给他准备一副棺材呀。"贾柱和丁跃进就领着她和几个年轻人,在那学校里转,在那空的教室里看,说你看上啥儿你就拿啥儿,只要能做棺材的你家拿走用。"也就一间屋子一间房子转,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看,这也才看见学校干净了,没有东西了。所有的桌、椅和板凳,还有黑板和黑板架,老师们的,老师屋里挂的镜框儿,老师用来放衣裳和书的木箱子,全都不在了。屋里一场空,一片,一地都是学生的作业纸和不穿的烂袜子。各间教室里,也都空着了,一地纸,一地粉笔末,一地空空堆着灰。学校里,除了病人们的屋里还有他们用的东西外,别的啥儿也没了。灶房里除有吃的东西外,啥儿都没了。
都被分光了。
都被偷光了。
校院里的蓝球架,架还在,架上的木板却没了。空架竖着时,上边正好晾衣裳。柱和跃进就领着她在学校里走,到将西去时,他们空空地立在院中央。
跃进说:"想要了你把我坐的椅子搬回去。"柱说:"不行了就去找那狗丁辉,也许能要出一副棺材来。"就去找我爹。
一伙儿人,都去找我爹。在我家大门口,像吵架一模样,嗡嗡一片儿,都说听说了爹在别的村庄卖棺材,卖的是热病人们的黑棺材。是政府照顾每个病人不要钱的黑棺材。爹只望着庄人不说话,让他们吵闹闹地说,说得每个人嘴上都有白沫了,柱吼一声,"吵啥啊吵!"待静了下来后,贾柱就拉着丁跃进,两个人站到人群最前边,说,"我俩是代表丁庄来跟你讨要棺材的,你只说你卖没卖过棺材吧。"我爹说,"卖了呀。"柱说:"卖给了谁?"我爹说:"谁要我就卖给谁。你们要了我也卖给你们呀。"说着这样的话,爹就回家取出一个大的牛皮纸袋来,从那袋里取出了他的工作证。是他在县热病委员会当了副主任的工作证。取出了很多文件来,有县委、县政府的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还有市里和省里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省里的两份文件一份的标题是:《关于预防乡村热病即艾滋病传播扩散的紧急通知》,文件的后边盖的印是省委和省政府的大圆印。另一个的标题是:《关于低价照顾热病患者购买棺材落实安葬后事的通知》,文件后边盖的是省热病委员会的大圆印。市里和县里的,都是关于转发上级通知的通知,通知的后边盖的都是市里和县上热病委员会章。爹把那文件给柱和跃进们看了看。看完了,爹就问他们:"你们俩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吧?"他们相互看了看,默认着。
爹便笑了笑:"我是县上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专门负责全县卖给热病患者棺材和病号照顾的事。"我爹说:"你们前一段从乡里领来的病人照顾款和每个病人的十斤大米、十斤面,都是我批给丁庄的,你们没见我在那批文上签的字?"我爹说:"文件规定卖给病人的照顾棺每口不能低于二百块,可我是丁庄人,我私自当家你们谁要了,每口一百八十块。眼下你们谁要报上来,我明天就派人把棺材送进庄。"头已经西沉了。初的落中,有股暖香味,从田野的哪儿飘过来,在庄里街上淡淡着走,淡淡地散。爹问着贾柱和丁跃进,看着门前一片的热病们,因为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和立在主席台上一模样。问着话,看着庄里人的脸,爹又大声说:"其实这棺材不便宜,你们要自己做了也是这个价,要便宜我能不早些让你们买?"我爹说:"我兄弟想买我就没让他买,木头都不干,用不了几天棺材宽得和指头一样。"说:"买这棺材还不如买棵树,自己想要啥样的棺材就做成啥样儿。"我爹说:"都是同庄同邻的,用不着这样吹胡子瞪眼闹。要比谁厉害,你们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你们说到底谁厉害?到底谁该听谁的?要是说到吵架和打架,我一个消息传到上边去,连上边的警察和公安都会来,可那样我丁辉还算是丁庄人了吗?我还是人吗?"不再说啥了。
都没啥可说了。
也就都从我家门口撤着走,往学校里边走。落已经沉得和一饼红铅样。红,也还重,从天上坠着往下落。从胡同口望出去,西边平原的边地上,烧着了一片儿火,似乎还有火的劈啪声,像烧了柏树林的着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