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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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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就又要一次次的家破人亡了,像贾柱说的那么样,庄里就提前着那家破人亡的事情了。

家破人亡的事,和这年的天提前到来样,急脚快步赶来了平原上已经布了绿。田野上的小麦脖子都硬将起来着,蓄了一冬的地力这时都用在了生长上,好的田地和坏的沙土地,在初里都把小麦养得肥肥的旺。只是旺到半月后,一月后,仲来到后,沙土薄地的地力用尽后,那时才能看出地的厚薄来,看出一些庄稼的瘦黄来。这当儿,初里,一片的绿。路边、田头和没有种小麦的荒野地,野草疯着长。长荒了,疯野了,红花、白花和黄黄紫紫的花,飘在一片一片的绿草间,像印错、印了的花布样。大红中的绿;大绿中的红。一片模糊中的黄;和一片黄中模模糊糊的绿,七颜八着,如一草一花都成了疯子草,疯癫癫的花。竖在平原上的树,不见孤独了,绿叶都在半空晃。晃着长,像唱着歌儿生长样。

那上了千年的古道上,黄河的古道上,被沙土铺盖着的黄河古道上,宽处上千米,窄处上百米,在平原上逶迤迤地铺展和延伸,有着几百里的长。其实呢,没谁知道有多长,好像和天一样长。因为它的长,因为它比平原低,低出一、二米,呈着枯沙的灰黄和灰白,像勒在地球上的一条枯败却又结实的带样。可现在,天了,野草在那古道上四处疯长着,那带似的沟壑和平原一个颜了,也就看不出它的沟壑深浅了。平原是真的一马平川了。一马绿川了。一世界的绿了。

地都是绿了。

树都绿着了。

庄稼绿着了。

村庄绿着了。

天地也都绿着了。

热闹也在天醒转过来了。忙起来,像没有病一样,都忙着从学校往家里搬东西。搬分给每一个病人的桌子和椅子,还有黑板和原来老师屋里的箱子、铺、脸盆架和一些从哪来的木板、檩条与椽子。

叔已经回到了丁庄住。回到了他家去住了。回了娘家的我婶宋婷婷,从娘家捎来了话,说她死了都不愿见我叔。她只想见见我叔死后的样子就行了。说等他死了她来丁庄把房子卖掉,把家当拉走就行了。我叔就只好从学校回到家里住,回家守着门,等他死了她来拉东西,卖房子。

学校里,爷已经不是保管了。谁也不把他当作保管、老师了。他只是住在那里的一个丁庄老人了。热病们,吃饭、下棋、熬药,病重、病轻都与他无瓜葛。没有人再对他敬着了,虽然还是住在大门口的屋,可有人从门口过去了,只是他朝人家点个头,人家才朝他回个头。人家朝他点个头,他也忙不迭地朝人家回个头。至于那几十个的热病们,在教室屋里做些啥,说些啥,病轻了都又干些啥,那些都与他不相关联了。

能让他还住在学校已经不错了。

有一次,他问一个二十几岁的病人说:"柱的弟弟结完婚,把借学校的课桌还了回来没?"那人说:"啥儿柱呀,他是我们贾主任。"爷就愣在门口上,望着那个年轻的病人说不出话。

那个脸疮痘的年轻病人也就淡下脚:"你不知道吧?我柱叔和跃进叔已经是我们的主任啦。"说着话,那病人就往院子里边走,把我爷留在门口像把他留在了世界外。

就昨天,昨儿天的黄昏里,头由黄朗朗变成粉淡淡的红时,赵秀芹从学校外边走回来,胳膊弯里挎了竹篮子,篮里放了白菜、粉丝、红萝卜,还有几斤,两条鱼和一瓶酒。是鲜猪,酒是当地最好的宋河,不开瓶香能飘十里。爷望着走近的赵秀芹,老求少地笑着说:"哟,要改善生活呀?"赵秀芹脸上跟着堆下笑:"给贾主任和丁主任俩人做饭呢。"我爷说:"不是大家都吃?"秀芹说:"贾主任和丁主任去向政府要来了一笔照顾款,大家都说要给他俩单独买上几斤,买上一斤酒。"这时候,爷才知道柱不叫柱了,柱是了丁庄热病委员会的贾主任。跃进不叫跃进了,跃进是了丁庄热病委员会丁主任。爷知道校园里边有了一番新的天地了,有了新的次序了,像乡政府、县政府、地区和省里换了领导样,一切都不是原样了。

改天换地了。

爷觉得心里有些酸。有些酸酸的寒,可又觉得毕竟热病们的子好过了,这就没话儿可说了。没啥儿可牵可管了。可是就今天,就过了一夜到今天,百无聊赖时,爷从屋里走出来,在门口站一站,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圈儿。围着初的绿走了一圈儿,像绕着他家走了一圈样,待回到学校门口时,就见病人们,个个大汗淋淋地从学校扛着东西往外走。有的扛了教室里的两张桌,有的扛了一个大黑板,还有的,两个人抬了学校放在一个墙下风道的一大檩木。再有的,没有抬也没有扛,几个人用一个板车推着原来学校老师的。他们一个个,都脸上发着光,兴冲冲地把学校的东西朝着丁庄运,朝着自己家里搬,如爷在梦里看到的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时候忙的庄人们。人人都手忙脚着,边走边说着:"你的桌子比我的桌子好,木板比我的桌子木板厚。"

"你的那木头是榆木,要卖了肯定比我这桐木贵。"

"你分的是栗木吧?我家分的是椿木的。"说着都从开了大门的学校涌出来,像了一股水,闸门一开了出来样。我爷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他沿着围墙朝人群快步赶过去,到门口拦下有病还扛了三张课桌的柱的堂弟贾红礼:"你们这是干啥呀?"贾红礼让头从那高到半空的桌下钻出来,瞟了一眼说:"干啥呀?去问你家老大丁辉我们干啥呀。"说完就走了。

愤愤走掉了。一人扛了三张新课桌,像生了气的山羊扛走了一架能长草的山。爷还是不知发生了啥儿事,呆呆地立在校门口,待又有一个人扛着一块黑板出来时,他看见那黑板的一个角上有一颗螺丝钉,明白那黑板正是平时他代课时最用的榆木黑板了,面儿光,木纹绸,写字时又滑又肯吃粉笔。为了擦黑板时的便,他在那黑板的右下角上拧下一颗螺丝钉,在那钉上总挂着用蒸馍布改的抹擦布。可现在,那黑板被谁背着走,人被盖在黑板下,如藏在壳里的蜗牛样。

爷过去把那黑板一下掀落在了大门口。

赵德全从那黑板下面了出来了。他望着爷脸上挂着对不起的笑,嗫嚅着叫了一声"丁老师"。

"是你呀。"我爷说:"背黑板你回家给谁上课呀?"赵德全有些惊怕地瞟着爷,忙扭头四处看着解释着:"我不要不行哩,这是贾主任和丁主任分给我的呀。大家都要了,我不要就得罪大家了,得罪两个主任啦。"说完了,他还朝着身后小心地看,见院里没有人,忙又对爷说:"丁老师,你要心疼这黑板,就拿到你屋里藏起来,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行了。"爷就摸着那黑板:"你要这黑板有啥用?"

"做棺材,"赵德全抬头看着爷,脸上飘了一层儿笑:"人家都说你家老大把县里给三邻五村的病人照顾的棺材卖掉了。现在柱和跃进当了主任啦,就要给每个病人补发一口棺材板。"爷便愕在那,木在校门口,看见赵德全的笑里面,有一层死的青灰;就想他确实活不了几天了,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也就想起他有两个月没有见着我爹了。想起来他很早就做过的爹在县里幸福厂里拉棺材的梦。想起了几天前做过的爹四处大卖棺材的梦。

月光和光一样儿亮。光同月光一样温顺和柔和。

到底是着天了,漫无边际的小麦硬了脖子后,又硬起了杆子。田野上零零散散分布着浇地的人,锄草的人。连那些热病轻缓的,能走能动的,都到地里忙着了。村庄里,丁庄、黄水、李二庄,还有远近左右的夏家集、古道口,老河口和明王庄,也都在忙中到处都是荷锄拿掀的人。爹还是一个村、一个庄地去卖他的黑棺材。每到一个庄,他都来一张桌子架在庄口上,拿出一打儿县上发的盖有公章的表格放在桌头上,然后通知庄里各家有热病的人,说只要填上一张表,在那表上写上你的姓名、年龄、发病史和目前病状啥儿的,盖上村委会的章,再在表上签下自己的名,按上红手印,证明你确实有热病,确实到了今天活着明天要死的田地里,你就可以买上一口成本价的黑棺材。那棺材在市场上要卖到四百或者五百块,可填了这表就一律是二百块钱一口棺材了。

一律可以享受政府对热病的照顾了。

爹是一个极受的人,所到之处的人都在村口庄头排成了队。昨天他是在老河口为病人服务着,今天他到了明王庄。明王庄离丁庄有着几十里的路,座落在黄河古道的东岸上。热病在明王庄已经到了高发期,庄子里需要棺材就和饥荒年里需要粮食样。爹早上出的门,到县上了昨儿天由热病们填的表,拉了今天该出手的两卡车八十口的黑棺材,就往明王庄里开来了。

半晌也就到了明王庄。

待那两车棺材沿着黄河古道边的马路开进庄里时,在田野浇地、锄草的明王庄人都从自家田地赶回来。头像金子般闪在头顶上,明王庄在光里统体发着亮,而那因为卖血盖起的楼房和瓦屋,被一照晒,因为暖,因为光聚在各家的玻璃门窗和一律是洁白磁砖贴墙镶柱的房屋上,明王庄便越发显得明亮温暖了。停在庄口的两辆大卡车,每个车上装着四十口的黑棺材,像两座漆黑的山脉码在汽车上。黑棺材上的油漆味,浓浓烈烈呛鼻子,而且风一吹,那棺材的黑漆味、木材的白刨花味、棺材胶的黄粘味,合着棺的铁钉味,七七八八在明王庄的庄头上飘,转眼就把田野上天的气息盖着了。大胡同小巷都是了这黑漆漆的棺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