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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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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放寒假从省城回来了,还带来一位客人,她同宿舍的同学张小英。袁真很高兴,叫上前夫方为雄,一起到酒店里吃了一顿饭。张小英是个乡下姑娘,穿着朴素,情腼腆,吃饭时一直低着头,怯生生的不敢说话。袁真看见她的手皮肤糙,手背上长着紫的冻疮,与方明那白晰细腻的手对比反差很大,心里就十分的怜惜,便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问这问那。张小英大多是用点头作为回答。让袁真到诧异的是,方明本是个格开朗,大大咧咧的女孩,可这次回家,也言语不多,还不时地噘着嘴。

袁真便问:“方明,怎么好像不高兴啊?”方明抬起头,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说:“你们有让我高兴的事吗?”袁真顿时明白,对于父母的离异,女儿嘴里说不关她的事,其实心里还是在乎的。女儿的心无疑受了伤害。

方为雄接道:“怎么没有,爸爸就要当常务副局长了呢!”方明眼皮一垂,嘀咕着:“那关我什么事。”方为雄说:“怎不关你的事啊,爸爸进步了你也光荣嘛,你也要向爸爸学习嘛!”方明瞟瞟他说:“向你学我都不敢出门了,那么大个肚子,一看就是个贪官。以后你别到学校去看我,我怕同学们说。”袁真忙说:“别这样说你爸,他要成了贪官你也没好子过。”方明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方明又说:“你们是不是正忙着给我找继父继母啊?我可有言在先,我一个都不会认的!”方为雄和袁真异口同声地否认,但方明似乎不太相信,目光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女儿担忧的眼神让袁真心颤,当着张小英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吃过饭后就拉着女儿和张小英去逛街,给她俩各买了一套衣服,还给了方明五百块零用钱。

袁真想尽量多给女儿一点情上的补偿,除了给她做好吃的外,还陪她聊天,上网玩游戏。但女儿在家只呆了一天,就要跟张小英到乡下去玩。袁真同意了,方明从小到大,一直受她的宠,生活无忧无虑,到乡下去体验一下,对她的成长是有好处的。

谁知方明走后的第三天,袁真突然接到张小英打来的电话。张小英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袁、袁阿姨你快来吧,方明生病了!”袁真一听,脑袋都大了,好像有无数只蜂在里面嗡嗡叫。她急忙询问了一下情况,得知方明现在躺在上,头疼得很,可能是冒了。袁真赶紧向郑民请了假,买了些药,按照张小英的指引,找到那个用品批发市场,登上了一辆去往青山县枫树坳的车。

那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上挤了进城打货的人和他们的货物。袁真靠车窗坐着,一个大蛇皮袋迫得她不得不蜷缩起身子。随着车子的晃动,还不时有人碰撞着她。她顾不了这些,两眼盯着窗外,巴望着车开快点,早点到达目的地。但车子像个年老力衰的老人,哼哼唧唧,摇摇晃晃,走不快不说,还时走时停,不断地上客下客。司机也不体谅她的心情,一会儿停车上厕所,一会儿找人要烟,还和旁边的乘客慢条斯理地聊天说笑。车窗又关不严实,车速虽然不快,寒风却呼呼地从隙里钻进来,刮得袁真的脸一阵阵的生疼。

车子走了一段水泥路,又走了一段柏油路,再走了一段砂石路之后,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袁真一看表,七十多公里路竟走了三个多小时。司机指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告诉她,跟着它走大概三里地就到枫树坳了。袁真跳下车,往前面打一望,只见两侧是连绵起伏的山岭,中间是一条幽深的山谷,脚下这条发白的小路蛇一般蜿蜓而去,隐没其中。夕从云层里出半张脸,淡淡的光洒在田地里,空气透明,景物历历在目,泥土的芳香之气阵阵的弥漫过来。如果不是挂牵着方明的病情,她是会边走边欣赏,陶醉于乡间景象之中的。袁真心急火燎地往前走,不一会腿上就粘了许多带刺的草籽,脖子里也沁出了细汗。

大约走了两里多路,小路开始往上盘绕,一个山坳耸起在面前,坳口有一棵遮天蔽的大枫树。树后的山坡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小木屋。袁真想这就是她要来的枫树坳村了吧。她加快了步速。忽然,她发现枫树下有两个人影,好像还在向她招手。定睛一瞧,那不是方明和张小英吗?她赶忙向她们跑过去,而方明和张小英也跑步了过来。

袁真跑进了大枫树的影子里,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方明,你不是病了吗?”方明眨眨眼笑道:“我是病了,可是一听妈妈来了病就好了呢!”袁真摸摸方明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袁真嗔道:“你看你,把妈妈吓一大跳!”方明说:“吓一跳好啊,把妈妈吓到乡下来了,正好跟我一起体验体验张小英他们的生活呢。小英你说是不是?”张小英红着脸点点头,接过袁真手中的包,轻声说:“阿姨来我家。”方明挽着母亲的手,还将脸贴在袁真的肩上,跟着张小英往一幢小木屋走。女儿罕见的亲昵让袁真心里非常惬意。到了木屋前的禾场里,张小英的母亲面笑容上来。这是一个面黧黑的中年大嫂,眼角皱纹很深,年纪与袁真相仿,可难以掩饰的憔悴使她显得比袁真老了至少十岁。大嫂抓住袁真的手,迭声说着,将她引到堂屋坐下。

因为走得急,袁真什么也没买,光着手进屋,很不好意思,于是拿了两百块钱出来,往大嫂口袋里一:“大嫂,也没买什么东西…”大嫂立即将钱回她衣袋里:“你看你,这就见外了,你是接都接不来的贵客啊!”说着,给她泡上茶,就跑到厨房忙着做晚饭去了。

见女儿没事,袁真的心也轻松下来,她望着山谷里慢慢升起的暮霭,有滋有味地品着茶。乡下自制的茶叶散发着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纯朴而本,好像是刚从茶树上采来的。天眼见得要黑下来了,可还没见到男主人,袁真便问:“小英,你爸爸呢?”张小英朝她身后的墙上瞥了一眼,头一垂,眼泪就扑簌扑簌地下来了。袁真回头一看,不由心头一惊:墙上挂着一幅遗像,相框上还挂着黑纱,那个已经逝去的人正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她!那人的面容和眼神都十分的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袁真回忆了一阵,却又想不起来。她拿出面巾纸给张小英揩了揩脸,这时方明低声告诉袁真,张小英的父亲在省城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一年了都没得到工钱,半年前,他挑头去找包工头要钱,不但三番五次都没有结果,还和包工头结下了怨。一天夜里,几个歹徒突然冲进她父亲住的工棚,在他脑袋上狠狠砸了几榔头。歹徒和包工头当天夜里就跑掉了,至今也没抓住。袁真唏嘘不已,眼睛不由得发热。当大嫂来叫她们吃饭时,袁真有意凝视她的脸。可是在那张布沧桑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悲伤的痕迹。

在饭桌上,大嫂不停地给袁真母女俩夹菜。炖松蕈,炒地木耳,都是大嫂从山上采来的,那种味道完全是城里没有的。袁真嘴里直说好吃得不得了,喜得大嫂眼角的皱纹一忽儿如绽开的‮花菊‬,一忽儿像收拢的折扇。晚饭后,大嫂又要亲自给她们打水洗漱,袁真硬是不让了,夺过了她手中的水箪,自己慢慢地往脸盆里舀,那种觉也是城里体验不到的。

夜里,大嫂将她家唯一的一张大让给袁真母女睡。袁真和方明睡在一头,方明轻轻地将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身上,安详得像一只酣睡的小猫,无忧无虑地把她香甜的气息一阵阵地往母亲的颊上吹送。袁真很久没有和女儿这样亲密接触了,心里如同融了一团。山村的夜寂静而深沉,除了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就再没别的声音。尘世的一切烦扰,到了这里似乎就被过滤掉了。

袁真想起近两个月所经历的一切,恍惚得如同是前世的事。她摸了摸女儿的手。方明忽然说:“妈,你在想什么呢?”袁真吓了一跳,说:“我以为你睡了呢!妈在想一些事情。”

“我也在想一些事情呢。”

“你有什么好想的,除了把学习搞好,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我可不是学习机器!该想的我还得想。”

“那你想了些什么,能告诉妈吗?”

“我正考虑如何跟你说呢!”袁真蓦地警觉起来:“该不是早恋了吧?”方明推了母亲一把:“瞧你说的,能让我恋的人还没出生呢!我是在想张小英,她这次回来,就要辍学了。”袁真噢了一声,忙问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她爸不在了,没有经济来源,不起学费了。其实,她的成绩比我还好呢,因为她特别吃得苦。她说她爸最大的理想,就是让她上大学,所以才将她送到省里的名牌中学来读高中。可才读两年多,她爸就没了…”

“是啊,太不幸了。”

“妈,你不觉得张小英辍学,不是太可惜了吗?”

“是啊,是太可惜了。”

“你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啊。”

“哼,难怪别人说当官的心肠硬。”

“你妈又不是官,方明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你就没想到帮帮她?”袁真想想说:“是应当帮帮她。”方明高兴地搂住她直摇:“太好了,我晓得妈会帮的,要不我就白费心机病一场了!”袁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没病,是骗我来开现场会的呀!”

“要不骗你会急急地赶来吗?嘻嘻,连张小英都被我骗了呢!”袁真捏着女儿的鼻子摇摇:“就你心眼儿多,把你妈都急晕了!你说,我们如何帮她?”

“如何帮?还不是资助她呗。你不要做别的事,借钱给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