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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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家乡冷清而抑的空气,我便乐而自由地鼓动起双翼。如果说我在以往的岁月中始终吃亏的话,那末,我唯一丰富地享受到的,是少年时奇特的、耽于幻想的乐趣。我宛如一名在林边鲜花盛开处休憩的年轻战士,生活在战斗与悠闲之间的幸福的不安之中;我好似一位充预的先知,站在黑暗的深渊边上,侧耳倾听和风暴的呼啸,并作好了神准备,去聆听事物和生活的谐音。我捧着斟的青的酒杯幸福地痛饮,暗暗地为我所敬畏的美貌女子忍受甜的苦恼,彻底地品尝男的乐而纯真的友谊,这最珍贵的青的幸福。
我身穿一领崭新的鹿皮外套,带着一小箱书籍和其他什物,我乘车来了①,准备为自己攻占世界的一角,尽快地向家乡的庄稼汉们证明,我不同于其余姓卡门青的人,我是用另一种木材雕刻成的。在绝妙的三年内。我始终住在同一间可以纵目远望、四面通风的阁楼上,学习、创作、渴望,并受着周围温暖地贴近我的一切人世的美。我并非天天能吃到热汤热菜,但是,心灵却充强烈的乐,每天、每夜、每时地为我歌唱、笑和哭泣,拥抱着可的生活,热烈而专一——①这是套用古罗马统帅凯撒的话:“我来了!胜了!”卡门青以此表示自己的豪情。
苏黎世是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年看到的第一个大都市,有几个星期之久,我一直眼花缭,惊叹不已。虽说我心里并无赞赏或者羡慕城市生活的念头——在这一点上,我毕竟是个农夫——,但是,各式各样的街道、房屋和人使我看了高兴。我观看车水马龙的街巷、码头、广场、公园、豪华建筑和教堂;观看熙熙攘攘去上班的勤奋的人、不在乎的大学生、驱车出游的上社会人士、招摇过市的花花公子、随处游逛的外国人。在我的眼里,打扮时髦,趾高气扬的阔太太就好似养场里的孔雀,漂亮、高傲,多少有点可笑。我本来就不腼腆,只是呆板、固执,我毫不怀疑自己完全有能耐彻底了解这种喧闹的都市生活,后替自己在这中间找到一个牢靠的地位。
同我接近的青年,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也在这所城市里上大学,在我住的公寓的二楼,租了两间象样的房间。我天天听他在楼下弹钢琴,从而头一回受到了音乐这种最富于女、最甜的艺术的魔力。随后,我看着这个漂亮小伙子出门,左手拿着一本书或者一本乐谱,右手捏着一枝香烟,烟雾在他那弱不风的瘦高身子后缭绕。一种羞怯的将我向他引过去,可是我始终不去接近他,而且害怕同这样一个人往。他生活富裕,轻松愉快,自由自在;而我呢,既贫穷又缺乏教养,不懂礼数,同他在一起,只会使我到羞辱。可是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不免有点吃惊,因为还从未有谁走访过我。那个漂亮的大学生走进屋来,同我握手,报了他的姓名,他显得那么快活自在,仿佛我们是老相识。
“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兴趣同我一道奏奏音乐?”他友好地说道。可我有生以来还没有碰过乐器。我照实告诉了他,并补充说,除去能唱无词歌以外,别的艺术都不会;不过,他的琴声时常传上来,我觉得真美,真人。
“真是不能以貌相人哪!”他嚷着,到很有意思“从您的外表看,我还断定您是位音乐家哩!有意思!您会唱无词歌?那就请您唱一唱吧!我一定听的。”这下子我可狼狈透了,赶忙向他说明,在他这样请求之下,又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是怎么也唱不出来的。要唱的话,必须在山上,至少也得在野外,而且完全凭着自己一时的兴致。
“那您就到山上去唱吧!明天怎么样?我请您一定去。我们可以在傍晚时候一同去郊外。逛一会儿,聊一阵子,到了山上,您就唱,随后,我们随便到哪个村子去吃晚饭。您有时间吗?”好的,时间有的是。我当即表示同意。接着便请他弹些曲子给我听,并跟他下楼,到他漂亮的大房间里去。几幅镶在新式框架里的画,一架钢琴,显得清高的杂无章以及香烟的芬芳薄雾,给这漂亮的房间添上了悠闲自在、时髦雅致、起居舒适的气氛,我到十分新鲜。理查德坐到钢琴旁,弹了几小节。
“您是知道的,对吗?”他朝我点点头。他的漂亮的脸蛋从琴上抬起,探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时,那副模样真是俊极了。
“不知道,”我说“我一窍不通。”
“这是瓦格纳①,”他大声说道“《工匠歌手》里的曲子。”接着弹了下去。乐声轻妙又有力,深情又开朗,我好似浸在令人亢奋的温泉之中。同时,我暗自喜地端详着演奏者细长的颈项与后背,还有他那双音乐家的手,一种柔情,一种敬意,一种腼腆的赞叹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以前端详那个黑头发的学生时怀着的便是这同样的情;我还怯生生地预到,这个漂亮时髦的上等人或许会真正成为我的朋友,实现我旧的、从未忘却的心愿,使我得到这样的一种友谊——①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和诗人,受叔本华和尼采影响,他的创作使德国漫派歌剧达到鼎盛阶段,《纽伦堡的工匠歌手》是他的著名歌剧之一。
翌,我去找他。我们闲聊着,慢慢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山丘,俯瞰城市、湖泊、园林,享受傍晚的和的美。
“现在您唱吧!”理查德喊道“如果您还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请吧,大声唱吧!”他可以心意足了。我对着玫瑰的向晚的天空唱起了无词歌,用各种各样的音调和换音法,高昂越,快人。唱罢,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伸手指着群山侧耳倾听。从远方一座高山上传来了回答,轻微,延长,渐强,那是猎人或者游人的问候,我们高兴地静听着。在我们两个一起站着聆听的时候,我不打了一个寒颤,顿觉轻快,一种觉遍我的全身:我第一次站在一个朋友身边,两人一道远望这美的、天玫瑰晚霞的辽阔天宇。傍晚的湖开始了它的轻柔的彩游戏,临落前,我见到几座倔强的、泼辣的、锯齿状的阿尔卑斯山山峰从四散的雾气中显出来。
“那儿是我的家乡,”我说道“中间的峭壁叫赤壁,右边是母山羊角,左边远处是圆形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我第一次登上那个宽阔的圆形顶峰时,才十岁零三周。”我竭尽目力想望到南方群山中另一座山峰。过了片刻,理查德说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明白。
“您说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说,我现在可知道您搞什么艺术了。”
“什么呀?”
“您是诗人。”我一听,羞红了脸,既恼火又惊讶,他怎么会猜到的?!
“不,”我大声说“我可不是诗人。虽说在学校时做过诗,但早就一首都不写了。”
“能让我看看吗?”
“全烧了。即使我还留着的话,也不能让您看。”
“准是非常时髦的,有许多尼采①的思想,对吗?”
“尼采是什么?”
“尼采?我的天哪!您不知道尼采?”
“不知道。我从何知道呢?”——①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在当时的大学生中,读尼采著作成了一种时髦。
这下子他可神气了,我竟然不知道尼采。我生气了,便问他曾经越过多少条冰川。当他说一条冰川都没有越过时,我也象他方才对待我那样暗含着嘲笑的意味表示惊讶。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臂上,一本正经地说:“您真。不过您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未受时尚沾染的人,是个多么令人羡慕的纯洁的人哪!这样的人现在能有几个!您瞧着吧,在一、两年内,尼采也罢。诸如此类的人也罢,您都会知道的,而且会比我了解得更透彻,因为您更踏实更聪明。您现在不知道尼采,也不知道瓦格纳,但是您多次攀登过积雪的山峰,还有一张能干的山里人的脸。您肯定是一位诗人。我是从您的目光,从您的前额上看出来的。”他这样毫不拘束地打量我,这样坦率地直抒己见,使我到惊讶和异乎寻常。
还有使我更惊讶、更幸福的事呢!八天以后,在一所人头挤挤的喝啤酒的公园里,他同我结成了兄弟般的关系①,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跃而起,吻我,拥抱我,象发狂似地搂着我围桌而舞。
“人家看了会怎么想?”我不好意思地提醒他说。
“人家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本就不在意。”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受的教育也比我好,各种事情都比我悉,比我明;但是,我经常觉得,整个说来,和我相比,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在大街上,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向发育尚未完全的女中学生献殷勤;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中断,完全象小孩子胡闹。有一回,我们随兴所之,走进一所教堂,在布道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你不觉得那个神甫活象一只老白兔?”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过后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就这么对他讲了。
“就算你说得对!”他说,面有愠“过后,过后我可能就忘了。”他说的俏皮话并非总是机智幽默的,往往被人听出不过是引用了布施②的一句诗罢了,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在他这个人身上,引起我们喜和钦佩的,不是诙谐与机智,而是他那开朗、稚气的格中不可抑制的畅,这畅每一瞬间都在迸发出来,并使他笼罩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这畅可以表现为一个表情,微微的一笑,愉快的一瞥,但要它长久地隐藏起来是办不到的。我深信,在睡梦里他有时也会笑,也会做出快的姿势和表情来的——①比一般的友谊更进一步,彼此间不再用“您”而用“你”来称呼。②威廉·布施(1832—1908),德国诗人和画家,以幽默讽刺见长。
理查德经常带我去见其他的年轻人:大学生、音乐家、画家、作家、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因为凡是本城引人注目、好艺术的特殊人物,都同理查德有来往。还有某些严肃认真、苦心求索的有识之士:哲学家、美学家、社会主义者,从这许多人身上我都可以学到一份知识。各个领域的知识就这样一份一份地向我飞来,我自己又加以补充,由此及彼地大量阅读,就这样,对于使当代那些思想活跃的知识分子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的问题,我渐渐地有了一定的概念,对这个知识分子的国际也有所了解,并使我得到有益的启迪。这个国际的愿望、预、工作和理想都引着我,我也心领神会,然而自己却并无强烈的冲动非要去参加辩论、表示赞成或反对不可。我发现,绝大多数人把思想、热情和力全都集中于社会、国家、科学、艺术、教育方法的状况和设施上,但是,在我看来,只有极少数人认识到有必要不求身外的目的而洁身自好,净化个人同时代以及永恒的关系。至于在我自己身上,这种内心的望还多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