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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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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她在车里会坐得靠近一点,以便他开车的时候搂着她的肩膀。但是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紧靠着副驾驶那一侧的车门,脸朝车窗凝视着外面晃过的光与影。他每次换挡的时候只能圆睁着眼,舌头笨重得说不出话。最后,他,终于想好了要说什么。

"你知道吗?在整个剧里面,只有你才像这么回事。我不是说笑的,波,真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

"只不过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卷到这件混账事情里去。"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空着的手解开了衣领上的扣子,一来是让脖子凉快一下,二来是想从丝绸领带和衬衣的复杂质里寻求安全。"现在我真想去揍那个家伙,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那个导演。"

"这不是他的过错。"

"嗯,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错。天知道他们这么无能。问题就是我们应该早点发现。我应该早就想到。如果不是我和坎贝尔劝你加入的话,你就不会卷进去了。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吗,你说他们最后可能会被人当一群白痴看待。当时我真应该听你的。"

"好了。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说这个?"

"当然可以。"他边说边试图去轻拍她的大腿,然而她坐得太远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仅此而已。"他以练优雅的动作驶离了颠簸的辅路,开上了宽敞干净的十二号公路,这时他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回到了平稳的路面。一缕清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拨动了他的头发,也冷却了他的头脑,到了这一刻,他才能准确地反省这次剧社的失败。本就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有智慧的懂得思考的人完全知道如何从容应对,就像他们懂得忍耐那些更无理的事情:在市里做那些无聊至极的工作,生活在无趣的郊区。你可能会迫于经济形势屈就在这样的环境,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它腐蚀。最重要的,永远是,记住你是谁。

现在,就像每次努力地记住自己是谁的时候一样,弗兰克的思绪又回到了战争结束之后几年,回到了贝休恩大街上的那个街区。这个地区到处都是码头库房,每天傍晚时分,风里都带着盐的味道,夜晚河道传来汽笛声,给人一种起帆远航的遐想。在弗兰克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头上戴着的是"退伍老兵"的光环,还被旁人视为有头脑的年轻人的典范。他总是很自豪地穿着那件故意做旧的斜纹软呢夹克和褪了的卡其布长。他和两人合租一间一居室公寓,共同分担二十七美元的房租,并协定每三个星期轮使用。那两个人都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一个曾经是战斗机飞行员,另外一个则是退休海军。他们比弗兰克年长一些,而且在老百姓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他们身边好像总是有数不清的女孩围着打转,并且愿意跟着他们来公寓。不过弗兰克没花多长时间就赶上他们了。那个时候他以惊人的速度追赶着许多事情,自信心空前膨。从前的那个幻想着铁路旅行的傻小子终究没有跳上货运火车,不过那些卡雷布斯们大概再也不能叫他傻帽了。他十八岁参了军,军队信任他并派遣他到德国参加天最后一次进攻。就这样他到了欧洲,在那里经历了一次困惑但兴奋的旅行。一年后他自由了,从此以后生活越来越丰富充实。他个当中不着边际的一面——那些使他沉浸在幻想世界,与同学和士兵们格格不入的东西,忽然凝聚成一股魅力。他享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敬仰的觉。他发现女孩们都愿意跟他上。另一个几乎同等重要的发现是,那些男人,聪明的男人,喜听他说话。他在学校的成绩只是中上,但在那些啤酒相伴的彻夜长谈中,他从来都出类拔萃。这样的高谈阔论经常在一片轻声的赞同里结束,同时参与的人总会拍打自己的太,说老弗兰克真有头脑。他们说,弗兰克最需要的,其实是有时间和自由去找到自己。他们预测着弗兰克能从事的各种事业,最后达成共识,就算不是在艺术领域,他也肯定适合那类人文质的工作。这些工作要求持续而坚定的奉献神,而且他早年的欧洲经历也可以派上用场。弗兰克不止一次说过,欧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人们去生活的地方。

至于弗兰克自己,不管是每次谈结束之后走在大街上,还是在贝休恩大街的房间里躺着思考而身边又没有女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天赋和前景。不是所有名人传记里都记载过这种年轻时代的探索吗?那些对于他们的父辈及父辈生活道路的反叛。想到这里,弗兰克甚至庆幸自己没有特定的志趣。正因为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他也就避免了特定的限制。当时,整个世界,生活本身,都能成为他选择的领域。

然而当大学生活进入尾声,他开始被无数的小小的抑郁所困扰。毕业后几周情况更严重了。那个时候,另外两人已经很少用那个房间,于是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他偶尔打一些奇奇怪怪的零工挣口饭吃,脑子里则不停地想着事情。他最烦心的是,在接触过的女孩里还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有一种纯粹。其中有一个面孔相当人,但是有着不可原谅的脚踝;另外一个非常有头脑,但是总有一种想要像母亲一样去照看他的望;总之这其中没有一个是第一的女人。他从不质疑自己对第一女人的定义,尽管他从来不曾接近过她们。他记得自己上过的那几所中学里曾经出现过几个,但是她们不曾知他的存在,只关注城外的大学男生;后来他又在军队里看过几个,透过军官俱乐部的金窗口,他看见她们在远远的舞池翩翩起舞,就像一闪而过的小模型;他在纽约看过好几个,她们总是在上下出租车,身后跟着男人。这些男人那么殷勤得体,就好像生来如此,从来没有经历青涩的少年时代。

为什么不把那些妄想抛掉?像他这样情绪极端的、让·保尔·萨特式的烟鬼,就不应该去寻找那类同样极端、让·保尔·萨特式的女烟鬼吗?不过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宽。一个晚上,在莫宁赛得山庄的派对中,刚刚下几大口威士忌的弗兰克选择做一个胜利者。

"我想我没听清楚你的名字,"他穿过屋子的陌生人,走到这个秀发光亮、‮腿双‬修长的女孩身边。毫无疑问,她是"第一女人"。"你是帕米拉吗?"

"不是,"她回答,"帕米拉在那边。我叫波。波·约翰逊。"不到五分钟,他发现自己可以让波·约翰逊发笑。他不仅可以让她那双大灰眼睛紧紧盯住自己,还可以让她的瞳孔随着他的谈话上下游动,就好像自己面孔的形状和纹理有莫名引力。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码头装卸工人。"

"不,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在说真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可能知道老茧和水泡之间的区别的话,他会把手掌伸给她看。之前那个星期,在一个大学同学的引荐下,他每天早上都到码头上去搬运水果箱。他自己把这份劳动称为"健体塑身"。"不过从星期一开始我会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自助餐厅当夜间收银员。"

"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对什么真正兴趣。"

"亲的…"他毕竟还年轻,面对刚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就如此大胆叫对方"亲的"还是会让他脸红。"亲的,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我想我们谈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我俩给闷死。"五分钟之后,两人步入舞池。弗兰克发觉波的背部在他的手掌下轻柔滑动,如此贴合,就好像是为他度身定做。一周之后,在贝休恩大街上的公寓里,她美妙的体躺在他身边,天蒙蒙亮,她的手指从他的脸庞上滑过,从眉到下巴。她轻声呢喃道:"真的,弗兰克,我真这么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这件事情不值得我们这样。"他说,思绪回到了现在。在最后一英里的路程,他让车速表上蓝指针的读数走到了六十。估计到家之后,他们会一起喝点酒,或许她会哭一小会儿,而这可能对她有一些好处。然后他们就可以笑着去对待这件事情,把自己锁进卧室里面,光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之中她耸立的小房会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总之他认为没什么理由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

"我是说,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够糟糕的了,这些人,这些该死的郊区小镇里的人——我不得不说包括坎贝尔一家——要生活在他们当中,而不被这种事所伤害,真是够糟糕的,你说呢?"他把视线从路面上移开,就着驾驶室仪表盘上那点微弱的光,他发现波正用双手掩盖着自己的脸。

"够了!弗兰克。你能不能不说话?你快把我疯了。"他赶快减慢车速,把车开向一片布了砂石的路肩地带,熄灭了引擎和车灯。然后他转过身,想要用双臂搂住她。

"不要,弗兰克,请你不要这样。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吗?"

"宝贝儿,我只是想…"

"让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他坐回方向盘前,拧开了车灯,但双手却不想去发动引擎。他在座位上呆坐了整整一分钟,倾听着血在耳鼓里动的声音。

"我也受到了打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里的糟心事实在够多了。我的意思是,你来到这里之后就把自己当成包法利夫人。有几点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你们的表演最后得一团糟,不是我的错;第二,你没有成为演员,更不是我的错,你最好结束你这套肥皂剧,我们都能更快好起来;第三,我不是那个愚蠢迟钝的郊区丈夫,而你从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把这角分派给我;第四…"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开门下车,向前跑去。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她的体态轻灵而优雅,就是部有点宽。他猛地跳下车朝她冲了过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想自杀——在这种时候她什么都能做出来。不过她跑到三十码处的路边杂草丛就停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发光的路牌写着"请勿跨越"。他在后面不知所措地站着,用力地几口气,并且跟她保持距离。她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

"你他妈怎么了!"他说,"你他妈为什么这样啊?快回到车上去。"

"不。过一会儿我会上车的,你就让我站一会儿,可以吗?"他的手臂举起,放下。当他发现一辆车从后面驶来,他又把手进口袋,装作正在进行一次轻松的谈。车越过了他们,先是照亮了那块指示牌,然后是波的背影。后来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尾灯在视野中消失了,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响渐不可闻,最后是一片寂静。他们右边是一片黑的沼泽地,雨蛙的叫声此起彼落像唱着绝望的歌。在正前方两三百码开外,在披挂着月光的电话缆线之上,大地向上隆起勾勒出革命山庄的轮廓。在山顶上能看到革命山庄的温暖的落地窗。坎贝尔夫妇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房子里,他们很可能正在后面的路上行驶着,车灯正在向他们靠近。

"波?"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