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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阴影下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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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上灯把菊妈葬在了杨二堂的墓边。黄孝河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当风把纸钱的粉屑吹得到处都是时,水上灯觉得自己心里的痛似乎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对水家有着解不了的仇恨。这仇恨还不仅仅是跟水武打架,还不仅仅是父亲的死亡。这仇恨是与生俱来的,是前世就埋下的种子,她一来世就开始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这棵大树伸展着枝桠,在暗夜里出狰狞的面目。

水上灯就这样坐在菊妈坟前呆想。她的心仿佛被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燃烧成灰。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那些抛弃她的人,全都道貌岸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富贵,却将她一个婴儿抛进苦难的深渊,让她受尽人世的煎熬。血缘亲情,原来不过如此。和他们比,躺在这里、过她养过她呵护过她却与她毫无血亲关系的杨二堂又是多么善良。

李翠去祭拜菊妈,令她吃了一惊的是,菊妈的坟头坐着的人竟是水上灯。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水上灯抬头看见李翠,一时间中百集。水上灯用狠狠的目光盯着李翠,直盯得李翠骨悚然。李翠说,你怎么会祭拜她?水上灯指了下杨二堂的墓,说她是我父亲的表姐,可以了吗?李翠依然疑惑,说可是菊妈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呢?而且你到我家时,菊妈也装作不认识你。水上灯大声道,我爸爸是下河的。菊妈不肯说这层关系,是怕你们水家嫌她脏!你问够了吧。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山子同李翠一起望着水上灯远去,他突然说,姨娘,这个水上灯跟你嫁给老爷时好像,连走路都像。

李翠心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她颤抖着问,山子,你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把宝宝送走的。山子说,到现在不敢瞒姨娘了,我没去送,是菊妈替我去的。她说她去买药,顺便送过去。李翠惊道,真的吗?是菊妈去送的?她会不会把孩子送给了她的表弟?你帮我去问问这个水上灯的生辰八字好不好?

李翠‮腿双‬一软,跪在了菊妈坟前。她放声大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是菊妈的死还是为自己失去的女儿。她只觉得口又闷又痛,必得用一场滔天的大哭才能缓解。

李翠突然想到水上灯的母亲是玫瑰红的姐姐。于是她直接就奔去肖府。对玫瑰红将她去莲溪寺的事说了一遍,李翠说,我心里痛得厉害,我嫁到水家,只有菊妈什么事都为我着想,这回又救我,她的死都是我害的。

玫瑰红劝了又劝,李翠方平静下来。甫一揩干眼泪,便想起更重要的事。于是说,珍珠,你姐姐的那个女儿,就是水上灯,是哪年哪月生的?玫瑰红说,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不是慧如姐的亲生女儿。有什么事?李翠说,今天我在菊妈坟前遇到她了,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我女儿…李翠说到这里,眼泪不下来,送她出去的人就是菊妈。你说,她会不会把我女儿送到你姐姐家?菊妈的表弟就是你姐夫杨二堂。玫瑰红怔了一下,说你这一说,也有可能哦。她小时候,名字叫水滴。李翠更加动,说真的吗?她叫水滴?这名字会不会是菊妈取的?因为那天下雨,我说这孩子的命就像一滴水,刚落下,就得干。玫瑰红说,哦,有这事?李翠说,珍珠,你得帮我。我想认回她来。你一定要帮我。

玫瑰红想了又想,方说,翠姐,你得冷静一下。如果被你家大太太晓得了,水家但凡出一点事,全都会赖你头上。你刚过上像样的子,难道又去自找麻烦把它毁了?再说了,你想认,她想不想呢?叫我看,这丫头心狠手辣,心机又深,没一点像你。如果她知道你是她的亲妈,她会认你?她不恨死你才怪。结果呢,你哪头都没落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玫瑰红的一番话,倒真叫李翠安静了下来。她想起水上灯仇恨的目光,心里一动,莫非菊妈让山子心急火燎地找水上灯,就是想在自己死前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然她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这么一想,李翠的心便有点冷。她长叹一口气,说你说的也是。

水上灯离开菊妈的坟地,几乎是一路奔跑。在梦里,她经常有这样的奔跑,被一个看不见脸面的人追赶,一直追得她走投无路。而此一刻,她恍然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的人生里。她跑得头发散,气不匀,终于她把自己跑得没了气力。

乐园边的南洋大楼旁有家小酒馆,水上灯便走了进去。酒馆很冷清,水上灯点了饭菜,又要了酒。几乎没有喝过酒的水上灯,只几小杯,便将自己喝醉倒。饭菜一口没吃,人便趴在了桌上。酒馆的老板是戏,水上灯进门时便认出了她,让伙计去乐园找找人,好把她送回去。伙计恰遇陈一大和水文,两人去了小酒馆,水文只道水上灯因为陈仁厚的缘故,便跟陈一大说,我们改天再吃饭,我把她送回家吧。陈一大眼神有点狡黠,说我知道大少爷喜她。男人嘛,对漂亮女人总是容易有好的,更何况水上灯这样的红角。水文默然不语。陈一大便叫了他的小车过来,说送水少爷到翠姨的房子。他转过头,将一把钥匙递给水文,然后说这样如何?水文低声道,听你的安排吧。

小车在街上穿行。路边走着零零落落的行人。正是中午,光有点亮。水文想起有一天他在街上看着水上灯行走的事。那时的他曾经悄然跟在她的身后,欣赏和嫉妒燃烧着他的心。而现在,他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水上灯,她的脸红红的,眉头紧蹙着,纤小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心狂跳不已。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她?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水上灯放在上。然后自己在沿边坐了下来,伏下身,在她的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气息令他的头发晕。他试着解她的衣扣时,突然听到醉着的水上灯阵阵呜咽。这声音让水文清醒。他想,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了。而且已经在开始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果他这样欺负她,只能使他们终生成为仇人。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君子,不能图自己的一时之快而成为小人。

水上灯再次发出呜咽。声音痛楚而凄凉。水文弯下拨了拨她,然后问,要不要喝点水?水上灯突然就伏在他的腿上痛哭不已。那种哭声夹杂着无限的悲痛甚至绝望,令水文心惊。水文想,难道只是为了仁厚么?

天已然黑透,水上灯醒了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之地,并且躺在一张陌生的上。她顿时惊吓地跳了下来。水上灯双脚落地,却见她面前站着的人是水文,她的心一阵紧缩。

水文说,你醒了?你在酒馆喝醉了,我没你家钥匙,所以只好送你来这里。水上灯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水文说,你看你衣服穿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坦白地说,我很喜你,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有很特别的情,但我不会欺负你。我知道仁厚不在,你很痛苦。但是我可以照顾你。水上灯说,你无聊。水文说,而且我还知道你并不张晋生。他这样的情场高手,跟你也只是玩玩而已。而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水上灯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你无聊!然后拉开门,快步而去。走到街上,她的心还扑扑地跳着。水上灯想,天啦,差一点就出大事了。

四回到家,趴在上,水上灯瘫软得一动不想动。天黑得厉害,从窗口,能看到路灯散发出的淡淡光芒。水上灯想,你这个混账,你居然想打我的主意。为了你母亲的狗噩梦,为了你水家的狗安宁,你居然责令你父亲的子抛弃女儿。而这个人是你的亲妹妹,只有一个月大的亲妹妹。你这样的冷血,这样的杀手,你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真心,有什么资格与人谈。总有一天,你要遭到报应。你们不是把你们认定的秽气抛弃了吗?你们同样不得安宁。

一早,水文便拎了水果篮前来谢罪。他请水上灯原谅他的唐突,说他讲那些话是对水上灯的不敬,但他的确是因情之故,他看到她就心跳不止,平常亦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水上灯没有留他小坐一分钟,她冲动地喊叫着,将他赶走。水果篮亦被水上灯扔了,出去。

这天的夜半,水上灯突然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想,无论对错,她只能这样了。

张晋生终于出差回来。他拿着在外边买的丝绸和衣裙来看水上灯。水上灯突然说,你想娶我吗?

张晋生说,不是说要等到你红透吗?你不演戏,又哪有机会让你红透?我都等得心凉了。水上灯说,我是问真的。我不想一个人过下去了。张晋生说,现在?水上灯说,是,现在,越快越好。张晋生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局势这样坏,我怕不能给你安定的生活。水上灯说,难道你并不想娶我?真像人家说的,只是跟我们戏子玩玩而已?张晋生忙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只是你这次决定得这样突然,我一时不敢相信。水上灯说,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结婚吧。张晋生半天方走到她的跟前,捧起她的脸,见水上灯并未像以前那样躲避,便将自己的凑上去,狠狠地在她的上亲吻起来。兴奋道,真好呵。我们结婚,但你不要后悔。水上灯说,我不后悔。

张晋生很快把喜帖拿了回来,上面烫着金,水上灯拿在手上,心如麻。陈仁厚的影子不时干扰着她。干扰她的还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怀抱。水上灯想,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可以消失这么久?你不来看看我,也不给我你的消息,你的怀里是不是已有别的女人?或者你另有大志?是了,我是你的拖累。你已经把我给了别的男人。你本没有打算让我回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

水上灯想得心里悲哀,双泪长。可是眼前的生活,她还得面对。稍加穿戴,她下楼叫了车夫,径直去到五福茶园。

水文正无打采地呆在茶园待客。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水上灯的表白,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只觉得水上灯望着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已经消解掉的仇恨,仿佛又重新生长了出来,而且似乎更深更重。甚至不仅仅只是仇恨,还有其他。难道,她对我也有情?她恨我是因为我有了家室?水文突然冒出如此念头。为这念头,他竟是有几分动。

伙计过来说,汉剧名角水上灯来茶园了。水文几乎是跳了起来。他喜不自,忙不迭地了她上雅座,又叫伙计过来为水上灯泡茶,亲自待说,拿店里上等茶叶,要用新送来的玉泉寺的水。

伙计一走,水上灯说,别这么客气。我是来谢你的。一谢你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二谢你没有趁我酒醉不醒欺负我。水文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对不对?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你这么讲,也对吧。过几天,是我的大喜,今天我特来送喜帖,请你届时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