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娇躯宝剑夜战豪雄浊酒狂歌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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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上的乌云又聚得多了,跟地下黑龙一般的沙岗已成一个颜,大漠茫茫,独有一匹白马直向北去,马上的雪瓶姑娘此时是紧咬著牙,连气都不,但两只秀丽的眼睛,细长的睫上,却挂著泪珠儿两颗才落下、两颗又涌出的泪珠儿。原来是自与韩铁芳分手之后,她就走遍了白龙堆沙漠,想寻那匹失去的黑马,她曾遇见了许多贼人,大战了六七次,她的双剑之下死伤了无数的贼人,贼人的血染红地下一堆一堆的沙子,她都有些心软了、手酸了,并且觉得双剑都似乎钝了,只见残留的贼人纷逃,抛下许多马匹及金银赃物,但那匹黑马却始终没有踪影,她灰了心,便不想再找了,就向北来,于沙漠中,看见远远之处尚有几个逃躲藏避的贼人,她也只作没看见,她实在不愿意再伤人,她恨自己不像爸爸的心那样硬。如今她只想赶快到迪化,见了绣香姨娘,并见了那位伯伯钦差大人,而就请那位钦差大人至沙漠中来接他胞妹的尸骨,她是想着她爹爹在新疆飘了半世,但她的家究竟是在北京,她老人家的遗骨总还是运回北京去才对呀!至于我跟了灵去,或不跟灵去,倒没甚么要紧。
因为爹爹活著时说不叫我进玉门关,我虽则不愿久居此地,可也无法!我将来虽然也是身世茫茫,孤零无伴,但这些倒可以不顾。
同时她又想起韩铁芳,她知道韩铁芳是那样的一位好人,对我爹爹跟我,真有莫大的好处,我除了给人家留了一点金银,却别无酬报,并且在草原赛马,又用箭人家的事,虽然人家没再提,也不计较了,可是自己想起来,就不自愧卤莽,且抱歉、负疚,这些事自己心里都明白的。惟有一件事自己不明白,那就是…雪瓶一想到了这处,就不由心中惆怅难过,因为韩铁芳的丰姿,印在她的脑中,实在磨不下去。
在这边荒的地方,她活了二十岁,无论在哪一族中,她实在没有看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然而她幼承家教,爹爹生平作事,严肃寡情,都是她的榜样,昔的咐嘱,今仍留在耳边,她决不能像小霞那样的无,所以只好在心中留下些惆怅,刚才的事情更便她惆怅,她没想到还能够在这里遇见韩铁芳,更想不到那匹黑马竟在韩铁芳的手里。她原是想着过去与韩铁芳谈些话,问问他怎么会得到那匹马,但在那个时候自己就有些羞涩,而心情摇摇,所以才坚决地不跟他谈一句,也不问那匹马的事情,马既被他骑著,那就送给他好了,也算一项报酬,也可以补一补自己对他的亏欠。
她急急地策著马,飞驰北去,走下了许多路又回首瞧瞧,见沙岗遮断了她的目光,韩铁芳并没追来,她的心中更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在后面去了了甚么,又像作了一件很值得后悔的事,错过了一件千载难逢的良缘似的。她仰望着苍苍的长天,俯瞰著茫茫的沙地,发了半天呆,忽然又一咬牙,心说!我何必呢!他对我有好处,我也酬谢得他不少了,还想他作甚么?我的爹爹新死,我想这些事件甚么!爹爹的灵魂若是看透了我的心,岂不要骂我?再说我到迪化去,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我净念记著这些,忘不下他,他一个男子,我想他就不对,如今既然分了手,那么他一定回返东边,不再回来,我们永久也不能见面,我还想他甚么?有其么用?当下她心中虽仍有所思,但极力地摒除,咬著牙,挥鞭紧紧地走。
走到黄昏时,她在一座沙岗的后面避风的地方坐了一晚,天明时就再往北去,当就走出了黑沙漠。又两,过了塔格山,就望见了一片小沙漠,这地方名叫“鲁克沁漠地”走过去便是鄯善地方,即是汉朝大将班超平定曲域的所在的鄯善国。
雪瓶一路紧行,晚间或投于索伦人家,或投于蒙古人的牛皮帐蓬,饮食住宿,一来到了这里,便有店房可住了。路上所遇的人,无不对她憨热接待,她所逢到的都是勤恳而带著畏惧的目光,她也晓得是受亡去的爹爹的余荫,心中就更伤。由此往西,至吐鲁番。
这里是天山南麓的一个大都会,商业繁盛,南北往来的人都必须经过这里。雪瓶就进了城,找个店房用午饭的时候,她就跟人打听,才知道萧姨夫,绣香姨娘跟幼霞那些人,已于半月之前,就由这里走过去了,它的心里略略释念,当用毕饭之后,即离开了这里,策马越过了天山雪岭,又两,使到了距迪化不远的达板城,她就在这里找了一家店房住了。她不慌不忙地拿出金子来换了钱,买了几匹颜素净的绫罗绸缎,就叫店家找来本城高手的裁,按照了她的身材量剪,她指定的样式做,那是贵族的旗式衣裳,——这都是为到迪化去见当钦差的那位伯父穿的;并做了两身紧长的衣,这又是为骑马时,或夜行办事时之用。
鞋,她也叫来本城著名的鞋铺,也是订做,做了豆青的平底的旗式鞋,要用银线绣上仙鹤,鸾凤,牡丹等等的花样,她是天足,可不能做小脚鞋,只做了三双哈萨克式的小靴子,一双是白缎子的,银线扎白龙,一双也是白缎子的,黑丝线扎乌龙,另一双是葡萄灰的缎子帮儿,皮面皮底,帮上订绣的是山石旁边爬著黑熊,松树上面一双苍鹰,这个图案名叫作“英雄斗智”马换了新铁掌,叫店家拨了个专人喂时并常常溜著,双剑也拿到铁匠铺里去磨。她自己天天在店房里,手拿著针线做里面衬著的小女和袜子,她并不是想到迪化府去摆阔,而是她想的:一个钦差大人的侄女,龙大王的女儿,不能不如此,不能再像在家里似的,否则便要叫人笑话。
她在此一连住了六七天,连板城本来是在天山山的一个地方,天气凉得快,这时院子都是落叶了,她未尝心里不急于走,然而须等候那些东西全部做好。这天铁匠铺把磨好了的一对发光的宝剑送来了,裁也把包做的衣棠全都做好送来了,只有鞋铺因为她所订的那几双鞋的绣活都太细了,尤其是那双“英雄斗智”的小靴子,据说做那一双比做别的十双还麻烦,他们加工、赶做,到现在才把黑熊绣出来,那帮儿上的苍鹰,左右里外一共是四只鹰,都连影子还没绣出来,请求她再展限几。
但雪瓶真不能再在此耽搁了,便叫慢慢地细细地给地做,做完了,派个人给她送到迪化去,鞋铺的店伙就问她在迪化是住在甚么地方,她想不起说其么地方才对,只说:“你给送到迪化钦差大人的公馆里,就有人收。”倒把鞋铺的人跟店家都吓了一跳,翻著眼睛惊慌惊恐地望着这位姑娘。
雪瓶把一切的钱齐都开发了,并叫店家雇来一辆骡子车,簇新的“大鞍身”把宝剑、包袱,一切行李都放在车里,牛皮水袋,现在也用不著了,她就送给了店家,一切没吃完的沾著沙子的干粮,她更都不要了,白马系在车上,脸上擦淡淡的粉,油亮的大辫子上扎著白绒线的辫,穿著新衣、新袜、新鞋,就坐在车上,把车帘都放下,她却趴在车上的纱窗向外看,沿途往来的人马极多,官眷的车辆也不少,沙漠是一点也看不见了,两旁都是正在割别的丰收的田禾。由此往迪化,在半路还有一站,还得在店房休歇一夜,她想看见了那一位当钦差的伯父,应行甚么样的礼节,应说甚么样的话,可千万别带出一点野气来,她倒真有些作难。
第二天,她的头梳得是格外的光亮,辫上另扎了新白绒线,她惨惨地不堕泪,在脸上又均匀的敷了一层粉,换上豆青缎子的夹旗袍,穿著豆青绣鸾凤的新鞋,离了店房她又上了车,在车上她也练习著稳重之态,过午时分就到了迪化。这座名城,繁华无比,土人皆呼它为“红庙子”进了城,雪瓶趴著车窗往外看,两只眼睛简直忙不过来,走着走着车却停住了,赶车的隔著车帘向她问说:“姑娘!您到哪儿去啊?我这车在哪儿卸啊?”雪瓶虽知萧千总他已然来到了这里,可又不知他们住在哪家店里,自己既然是官眷,又不可独自找店。于是在车中沉思了一会,便向外回答道:“你把车赶到钦差衙门去吧!”赶车的发著疑问的口吻,说:“这里哪有个钦差大人衙门呀?”于是他就跟街上的人打听,打听了半天,他才回转头来向车中说:“我打听来啦!不错,钦差玉大人现在住在西门官花园里,可是听说病了很多子,不能见客。”雪瓶说:“不要紧!他别人都不见,可不能不见我,我是他的侄女。你把车赶走吧!快些!”赶车的一听,原来这位乘主儿就是钦差大人的亲侄女,钦差是比抚台还大得多的官儿,这若是送到了那儿,还能够没有赏钱:当下鞭子“吧吧”地响了两下,车就“咕隆隆”地走去,车后的白马也“得得”地用铁蹄敲著平坦的街道,两旁的人都驻足扭首来瞧,因为放著车帘,是表明车中坐的是女眷,而车后边拴有一匹马,可就奇了。
车正走着,还没转过这条街,忽听车窗外面有人高声叫著说:“姑娘!车里坐的可是雪瓶姑娘吗?”又听说:“停住!停住!”雪瓶在车里不一惊,心想着:要是韩铁芳也追我到这里,那可真讨厌!趴著车窗往外一看,却见那个人已把车拦住,雪瓶微散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是一个喝得酒脸发红,歪戴著红樱帽的官人,正是萧千总。她就向外说:“萧姨夫!你们早到这儿啦!我绣香姨姨跟幼霞妹现在都住在哪儿呀?”萧千总著酒气说:“就住在南边吉升店里,我就等著你呢!要不是为等你,我们早就离开这儿啦!车掉回去吧!”赶车的看见萧千总的红樱帽,听了吩咐,他哪敢迟疑一会,赶紧就把车掉过去,慢慢地往南走去,街上有很多人都注意他们,萧千总在车后边踉跄地跟著,少时他就喊那个赶车的,说:“喂!喂!你还不把车停住吗!我跟你说的是吉升店,你难道不认识吗?你是头一回到迪化城来吗?喂,停住吧!笨蛋!”萧千总的气儿非常大,好像装著一肚皮牢,旁边就是一座大门,有黑匾红字,粉壁上也写著:“吉升老店安寓客商,仕官行合的店房。”雪瓶自己开了车帘,赶车的已在下面把一个长板凳儿放好,雪瓶就真像娇贵的官眷似的慢慢地下了车,她向萧千总说:“车上还有些东西。”萧千总说:“叫店里的伙计来搬,你就先进去吧!”遂向店里柜台那面,瞪著眼睛吩咐,说:“带著一点!你先到里院向我的太太回一声去!”柜里立时就有穿长衫的伙计答应著跑出来,恭恭敬敬地带著雪瓶往里院走入,里院头的影壁上写的是一个很大的“福”字,两旁有垂花门。
进了有边的垂花门是另一个院子,院子房屋整齐,十分清静,这伙计就指指北屋,雪瓶到门前才叫著:“姨姨!我来啦!”屋里问一声:“是谁呀?”脚步声紧紧响了几下,屋门从里边开了。
屋里是幼霞,穿著一件红缎子的小夹袄青绸子的夹,发髻梳得十分整齐,更像是城里的姑娘了。她惊讶她笑说:“暧哟!雪瓶姐!你才来呀?你走了趟哪儿呀?”她瞪大了眼睛详细看着雪瓶的头上脚下,雪瓶却勉强对她笑了笑,一直进屋,见绣香也自里门内走出来,不待绣香说话,雪瓶就赶紧过去将绣香一抱悲声哭著说:“我爹爹原来是死了!你知道吗?”她呜咽得说不出话来,旁边幼霞听了,不的怔了,绣香楼抱著她说:“好孩子!你先别哭,你到了甚么地方,听人说了其么?”雪瓶硬咽著说:“我不是听人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爹爹实实在在是死在白龙堆里了!是韩铁芳给葬埋的,我在沙摸里遇见了韩铁芳。我们现钉成的棺材,将我爹爹的尸体入了脸,——我爹爹死的真惨!”幼霞赶紧过来拉了她一把,问说:“三爹爹是因为其么死的?”雪瓶痛哭著说:“就是因为病死的!但她老人家死得并不瞑目!”绣香这时也目挂泪,双肩播得动,她顿著脚,着急地说:“你慢慢说!雪瓶你别哭!你详细地慢慢跟我说!你这样说,我听不明白,唉…”雪瓶于是强下心中的悲痛,就将自那夜在红叶谷追赶那盗马的贼人,与她们分手之后的事情,一段一段,详详细细,全都说了,说到韩铁芳在沙漠指出了葬埋的地点,刨掘她的爹爹尸身之事,屋中的人就齐都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能再往下说,各自谁也不能劝谁,尤其是绣香哭得最厉寓,她的放主玉娇龙是已经死了,确已死了,她可把玉娇龙生前三十余年来的每一件、每一桩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了,她身子不倒退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就趴在那张椅背上,口中数数叨叨地痛哭,雪瓶也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幼霞也靠著窗子哭号著说:“我得看看我爹爹去!
…
”这时,萧千总带著店里的伙计,把车上的那些东西全都拿到屋里,这三个人痛哭的原因,他也明白啦,他也大概看出来了,他就连连摆著双手说:“得啦!得啦!雪瓶姑娘!幼霞姑娘!还有…”指著他的太太说:“你!你可不该领著头儿哭!人死啦,还能够哭活了吗?死人又没在这儿,你们白哭!她老人家还许是扔下了皮囊成仙去了呢!雪瓶雪瓶!你更别哭!你爹爹死了,你就得撑持家业,等穿过了孝,叫你姨娘给你招一门女婿,回到尉犁城,你爹爹给你留下的房产,跟养的马,也够吃著不尽,哭顶得甚么?一点也没有用,你还得姓你的,咱们白来到这儿一趟,钦差大人不认咱们!”雪瓶听了这话,顿然吃了一惊,眼泪也立时止住了,就向绣香说:“怎么?莫非如今在这里的这位玉大人,不是我爹爹的胞兄?”绣香还没有回答,萧千总却又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是呀?姓玉的还能有两家子?可是人家现在不认,咱们可又有甚么法子呀!”绣香却呵斥她的丈夫说:“你别在这儿胡说!你先出去,容我跟雪瓶细说。”萧千总说:“你说?也还不是那么一件事儿吗!办法是没有啦!趁早她们回尉犁城,咱们回乌尔土雅台是真的!”绣香拥著雪瓶进了里问,幼霞也随著进去,把蓝布的门帘放下,这间小屋,有桌椅,有炕,墙上还挂著对联跟昼儿,倒还是个适于接待官晋之所,绣香拉著雪瓶在炕头坐下,她擦著眼泪说:“你别着急!听我告诉你!我们来到这儿已经半个多用啦,可是至今还没见过玉大老爷之面!”雪瓶就把眼泪擦了擦,说:“莫非他对我们真是狠心不认吗?他不知道他的胞妹落在新疆多年吗?”绣香坐在她的身旁说:“你听我说!玉大老爷这次是奉钦命到迪化,查办的是抚台以下的很多官员,所以一切人都不见,听说身体又不好,现在害著病。连伊犁舅老爷瑞大人派来的人,都没见著。”雪瓶抬起头来说:“别的人他都可以不见,因为别的人都是官,都是男子,都有求于他,他为避免嫌疑,才不见所有的人,但我们并不求他,并不是官,只是几个妇女…”绣香说:“因为是妇女见面可就更难了!他这次到迪化来,又没带著,果然要是也来啦,那倒好了,我说去见她就能见著。现在这位主子,我们早先称呼他为大少爷,我在早先不过是他家里的一个丫头,把我给的不过是个千总官儿,我去也是碰钉子,所以我就也没去,只是你姨夫去了两趟,也没见得著,幸亏这回跟他来的,有跟他多年的一个人,名叫连喜,是他的心腹,他姨夫先把连喜请到这儿来,让他见了见,由我把他宅里的小姐落边荒,二十年的事情说了,连现在有了你的事情也说了,连喜就咐嘱我们不可声张,别把这些事对别人说,他回去悄悄地禀报了,可是第二天送来了回话,说还是不行!玉钦差说:谁都知道他的胞妹是嫁给鲁翰林,为父病还愿,在妙峰山跳了山涧,尽了孝心,死了,他再没有一个妹妹,甚么落边荒,现在生死不明,留下一位小姐的话,他更是不能承认,还说那都是荒谬的传言,著我们走,不走还要办我们。”雪瓶不由得忿忿地说:“我爹爹的这个哥哥,怎么这样薄情?这样不讲理?”绣香又摆手说:“你听我再往下说呀!那我们听了这话,可也无法,就叫连喜回去替我们请求,求容许我们在此再住几天,等你来了,咱们再一同走,不然你一定要扑个空,碰巧还许滋出事来,于是连喜又去请求了一下,这次回来,说是钦差大人答应了我们,可是许住在这里,不许口胡说,否则可是不行。又听说王大老爷的周围戒备得很严,因为在路上就有一次险些出了事!所以现在的公馆,有抚台衙门派的十个兵,还有路过西安府时,那里的抚台派的一个保镖的,听说是叫甚么铁霸王,还有两个也都是有名的镖头。”雪瓶听了这话,却微微冷笑,这时她是一点悲痛之情也没有了,腹中只填著气忿。
幼霞把茶给她斟了一杯,送过来,同时也皱著眉说:“我看咱们不如就回尉犁城去吧!”雪瓶却说:“也得等著办完了事才能回去,不能白来一趟,尤其是现在确已知道我爹爹死了,我爹爹放著在北京的小姐不当,少不作,而来到这边荒之地,二十年来,虽没受甚么穷苦,可也经风尘,她当年的心中必有隐情,还许是被他们家里给挤出来的呢?”绣香在那边就摆手说:“不是!
…
”雪瓶说:“他现在是钦差大官,他不肯认我,我倒不恨他,我也不想叫他伯父,也不想他叫我是甚么侄女,外甥女,我只是无论如何也得见见他,把他妹妹死的事情告诉他,埋的地方告诉他,看他怎么样,看他是不是真无半点手足之情!”面容发白,嘴紧咬,秀目圆瞪。
绣香却沉思了半天,结果说:“那么,就叫你萧姨夫把那连喜再找来吧,你当着面再跟他说一说,也许…”正说到这儿,萧千总就掀帘子进来了,原来他在外屋已听了半天,他就接手说:“据我看可不必再这么麻烦啦,连喜那家伙是个老跟官的,滑极了,他的话没有说死,可是意思已然透出来了。干脆!他们的姑玉娇龙二十年前在妙峰山跳涧没有花,是到新疆来了,他们上上下下,早就知道,别的人只要是知道玉娇龙名字的,没有人相信她能够摔死,可就只一样儿,不能认!绝不能认!认了之后,就门风丧尽,他的钦差也就做不成啦!所以我想就是再把连喜找来,也是白搭,你等候他出来,拦他的轿子,他也能叫人把你押起来,这也不怨他无情,实在是你的那个爹爹早先把事情作得太过份啦,名也闹得太大!因为她当年杀过些江湖人,直到如今,那些江湖人都时时想报仇,只要是姓玉的,他们都恨入骨髓,听连喜那口说:此时玉大老爷,奉钦命西来查案,第一次在柳河镇,第二次在长安,都险些遭了贼人的毒手,不然也不会吓得病老不好,也不至于雇了铁霸王窦定远,方天战秦杰,仙人剑张仲翔那三个人给他保镖,他实在是个又老实、又胆小的人,他是不知道你就是小王爷,他要是知道了,别说见,连听你的名字也不敢哪!”雪瓶此时发著呆不语。萧千总又说:“依我说,你既然来到道儿啦,那么今天歇歇,或是到大街上逛逛,买点吃的用的东西,明儿一早还是赶紧回家,我也灰心啦!我想把你们送回尉犁城,我再到乌尔土雅台去销假,再当一年半年的差使,我也就想法子辞了,不他妈的干啦!当一辈子的差,至多还是我这个千总,绝不能升!我想将来带著你姨姨,也长住在尉犁城,我就给你当个老家人,那倒不错。”叹了口气又说:“至于你的爹爹呢,你们也就不必再思念她啦!光伤会子心实在无用。既然做得很好的棺材啦,那就先别忙,咱们回到尉犁城,买块好坟地,种上树,刻好了石碑,那时再雇上吹鼓手、杠夫去放灵,连灵,大办丧事也不晚!”雪瓶不动声,只把头点了点,说:“好吧!就依著萧姨夫的话办吧,我心里不难过,也不生气,只是我既然来到了迪化,我就不能住一两天,至少我得住十天,我得住在此地逛够了再走。”萧千总说:“这倒不要紧,玉钦差又不是地方官,他没有驱赶咱们离开这里的权力,上回他也不过是叫连喜劝我们,说:你们错了,本来没有那么回事,你们从其么地方来的,就回甚么地方去吧!别白白耽误工夫,如若路费不够,我倒可以借。”雪瓶冷笑着说:“谁要他帮助路费?我也知道,我爹爹不过是我的爹爹,我并非玉家的人所生,但我…”说到这里她忽然不说了,又转向幼霞问道:“那天夜里咱们分了手,次你们就走了吗?在路上再没出别的事吗?”幼霞说:“第二天我们走时,我倒盼著出点事,好试试我有没有能耐?可是,想不到一路平安的就来到这儿啦。瓶姊!那匹马怎么样啦?牛脖子那个贼真可恨,那都是萧姨夫!”她拿眼睛瞪著萧千总,萧千总一听提到了这件事,就脸上更红,被瞪得溜出屋去了。
雷瓶却说:“那匹马我见著了,只是我也不想要它啦!”幼霞说:“为甚么不要?”雪瓶说:“在沙漠里,我把它送给人了。”幼霞又问:“送给谁啦?”雪瓶却没有回答,她的芳心又不想起了韩铁芳,又想起自己如今遭人白眼,连一点亲戚关系人家也不肯认。自己在尉犁城虽然有些产业,其实是孤苦伶仃,举目没有亲人,还不如幼霞,幼霞的父母俱在,人家又本来就是哈萨克,我呢?一个汉人的孤女,终生在哈萨克的群里称英雄,在沙漠里当王爷,将来哪里是归宿?我爹爹又如何?她临死时未尝不想说许多话,劝我离开新疆,莫再也老死沙漠。只是我没在她的眼前,她有话说不出来罢了!唉!我真不如叫韩铁芳带著我到东边去,另见见一番世界,另创一番事业,想到这里,她又不心酸,但把眼泪强忍回去。
当下她就在炕头坐著不发一语,幼霞也穿得很漂亮,刚才虽些眼泪,但如今她对著镜子用脂粉把泪痕都遮掩下去,她过来拉著雪瓶的手说:“瓶姊!你也别净坐在这儿,我带著你到街上去逛逛吧!上真是热闹极啦,铺子多,来往的人也多,十字街上还有卖药的、耍熊的、打的,热闹极啦,我真没到过这么大的地方,咱们去逛逛好不好!”雪瓶点了点头,就站起身来,同绣香说:“姨姨!我们去走走。”绣香点头说:“好,可是出去要小心呀,不要多说话呀!”雪瓶说:“我知道,到了街上,我们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就是想要说话,也没地方说去呀!”绣香又说:“还是先叫他们套上一辆车吧,你们坐在车上,也免得人看你们。”幼霞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姨姨你出去看看,街上往来的有多少旗装的、汉装的女人?人家都不怕看,独我们怕看吗?”绣香说:“你孩子家知道甚么?这地方可同不得尉犁城!”幼霞斜愣著眼睛,撇著嘴儿说:“这地方就特别,是不是?”绣香说:“这地方也不特别,像北京城、像东方的许多大地方,也全跟这儿一样,你们是想也想不到,这不能比尉犁城…”幼霞停了一声说:“我才厌烦尉犁城呢!”绣香知道拦不住她们,便也无法,可是又低头看了看雪瓶脚下的那双青缎子的鸾凤鞋,就又不皱眉说:“你还有别的鞋没有?换上一双吧!这双鞋穿上太不像样子,太扎眼了。”雪瓶却生气地摇头说:“姨姨你可也太啰嗦啦!怎么像个老妈妈似的,脾气要是急一点的谁能受得了?”说到这里,却又勉强一笑,拿上她的紫红手绢挂在衣钮上又说:“姨姨记住了!叫店家另给我找一间房子,今晚我跟幼霞在一块儿睡。”她拉著幼霞出了屋子。一直往店外走去,也不觉得有谁注意著她,更不知萧千总这时候上哪儿去啦,她们就一同走到了街上。
雪瓶的青缎子的发光的旗袍和绣得极细的袄,幼霞的红缎衣裘淡青缎,下面可登著一双马皮的小靴子,尤其是雪瓶那白辫,更是招引人注目,但她们却不大留心人家,她们只看着街道两边的每一家铺户,全都买卖兴隆,这时虽不是吃饭的时候,附近的几家酒饭铺里可都是刀铲响,有一家小酒馆,里边烘烘她,还有人在“崩楞崩楞”的弹琵琶。
幼霞拉了雪瓶一下,说:“你看,萧姨夫又在这儿啦!他天天除了喝酒、吃、赌钱,就来弹这只破琵琶!他简直就不想到钦差的公馆里去,我想,都是因为他不行,要没有他,也许咱们就能见著你伯父了。”雪瓶也扭头向那酒铺里著了著,见里边有许多穿短衣的人,都不像是本份人,都隔著窗户直著眼来著她们。她不由得生气,急忙拉著幼霞走过。依著幼霞是要到十字街上去逛逛的,她还要买两盒粉。雪瓶却悄声讯:“我们也不便到人太多的地方去,再说你看,这街上来往的人,穿著像我这样衣棠的,实在没有,我们也不必太叫人注目。粉也可以临走时再买,现在我想到钦差公馆那边去看看,认一认那个门儿,过几天,我想瞒著萧姨夫萧姨娘,我自己去,也许我伯父能够见我。”幼霞说:“对啦!我想也是,你应当自己去见见,可是我只听说钦差的公馆是在甚么官花园,我可不知应往哪边去走。”雪瓶说:“我知道是在西门那边,咱们就往西边走吧,我想一定能够走到。”于是两人往西又走了不远,看见街头有一条很宽的胡同,两人就走进去了。这胡同地下净是土,走了不远,就把雪瓶的鞋脏了。她倒不大在意。这里两边都对开著门儿,也没有其么大户人家,有的门儿里出来旗装的老太太叫狗,有的门里又出来抱著小孩的足妇人,雪瓶就去找了个旗装的老太太打听,她的装束,和她所说的北京话,都使这位老太太觉得亲近,认为是同乡,她所打听的花园,原来在此地是无人不知,老太太就用手向西指著说:“你就一直往西走,看见城墙再往北就到了,那儿的墙很容易认,下面是虎皮石,上面是咕噜钱,我的儿子就在抚台衙门当差,去年抚台大人就在那儿给老太太办的寿,我还去听过戏呢,现在听说那儿住的是钦差大人,也是从咱们北京来的。”雪瓶见这位老太太说话,恐怕她问自己的来历,忙道了声:“劳驾!”赶紧就走了。幼霞跟著,她两人就往西走去,走了半天,才走到城,这地方很荒凉,住户很少,她们往北走,眼看快到西门了,她们才望见路东有一道高墙,墙的下面是砌著各的“虎皮石”中间涂著白灰,似是新涂的,上面是拿瓦做成的透明的钱形,墙里有许多棵柳树,把金黄的柳丝抛到墙外,大门就对著城墙开著。
原来这真不是平常的花园,门前站著挂钢刀的官人有五六个,还有仆人、差役出入,并有个身约六尺的大汉,赤黑的脸,大辫子,腮上有一块很深的刀疤,披著青缎大夹袄,正在那里闻著鼻烟,扬眉吐气地跟守门的官人在谈话。雪瓶跟幼霞,这两条丽的影子照到他们的眼睛里,他们就都把脖子歪过来,眼睛都直了,幼霞的脸上已经现出紧张之状,但雪瓶却从容镇定,连眼珠儿都不稍斜一斜就走了过去。
原来往北走不远,就又是通到东边去的一条巷子,她们走了进去,见这巷里的住户还不少,铺子也有几家,靠著右首即是那官花园北边的墙,墙里起了几间楼,画栋雕梁,十分华贵,而窗槛旁有柳丝飘飘地挪动,小鸟在里边唱著歌,更显得雅致。
幼霞就不笑着说:“哎哟,这几间楼可真好。”又低声向雪瓶说:“大概钦差大人就住在这楼上吧?”说完了这话,仰著脸儿瞧了瞧雪瓶,雪瓶却装做没听见,一直往东走去,幼霞却追上了她,声音不大也不小的叫著说:“瓶姊!你不是说要进去见你伯父吗?怎么你又不去啦?怕官人吗?”雪瓶回身拿眼睛瞪她,悄声讯:“嚷嚷甚么?”一抬头,见刚才官花园门首站的那条大汉——腮上有一块很深的刀疤的大汉也跟著她们来了,这人长得真凶,两只眼更凶,且含著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走一边还用鼻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