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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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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十月里。潘司事寄了信来,决定明年此时,娶霞初。

这一下倒勾起了蔼如的心事。她默默在想,明年此时,洪钧就该打点从苏州起程北上了,这笔盘一定不在少数。她听洪钧谈过,进京会试,各人的情形不同。有一种是寒士,一路搭便车、搭便船,甚至靠两条腿走到天子脚下。在京里当然是住不须房钱的会馆,三餐在同乡家轮就食,或者一处处“告帮”能凑个数十两银子,便可捱过试期。

另一种略略好些,在家乡由亲友资助盘打细算,极其俭省。大致要到二月下旬,保和殿举人复试之时,方始赶到。四月初会试发榜,倘或名落孙山,没有资格参与殿试,立即出京,多一天都不敢住,为的是怕盘不够。

再有一种便纯然是纨绔的味道了。怒马鲜衣,仆从簇拥,早在年前就到了京。逛“胡同”捧“相公”敞开来先大玩一阵。盘是再也不用愁的,早有几千两银子从原籍汇来,存在银号里陆续支用。如果不够,一封信去,必有接济。

洪钧当然不能,也不会学纨绔的派头。可是像寒士那样萧索艰窘,在蔼如也觉得太委屈了他。总要不丰不俭,有个排场,像个样子才好!

她决定写封信给洪钧。他们的书函往还,一向都是洪钧先施,蔼如后报,谈什么、接什么,问什么、答什么,不生困难。有时两函一复,更不愁没话可说。而这一次是她主动,便不知从何说起了。

就这样临笔踌躇,不知不觉到了‮夜午‬,房门上又剥啄作响,开门一看,是小王妈。

“有事吗?”她问。

小王妈不即答话,望着桌上的笔砚笺纸说:“小姐又在作诗了。”

“不是!是要写信。”

“给三爷写信?”

“嗯。”蔼如无心跟她闲话,又问一句:“有事吗?”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明天谈也不要紧。”小王妈笑一笑“我不打扰小姐跟三爷谈心了。”这一下点醒了蔼如,心想:写信不就是谈心吗?所不同的是以笔代口而已!自己只当与洪钧觌面相对,想说什么就写什么,有何难处?

于是,等小王妈一走,随即在“三爷大鉴”之下,信笔而书。自我的拘束一解,文思便很活泼了;先从天气谈起,接着用“凉风起天末,君子意何如”的诗意,说到思念远人的情怀,这样,便很自然地问到洪钧和他一家的近况。

问完别人,少不得就要谈到自己;旁及望海阁中的上上下下,便顺理成章地透了霞初的喜讯。

信写到这里,就像谈得投机那样,话题随心所,无须顾忌。但她仍旧用了一句假托之词,说有人在筵前谈到明年的试事,秋闱之后,便是后年的闱,因而想到洪钧在明年此时,或者已经北上,不知可有便中一聚的机会?

有这样情深意殷的几句话在前面,以下的话便更好谈了。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含蓄地说,长途跋涉,其事至艰,劝洪钧及早绸缨。如果有她可以为力之处,决不敢辞,不过希望他早早告诉她,以便从容措手。

信到洪钧手里,正是冬至那天。

“冬至大如年”南北皆然。洪家这天祭祖,家祭祝告,乏善可陈,所以清清冷冷,绝少过节的‮趣情‬。

祭毕“散福”洪钧意兴阑珊,酒不多吃,话不多说。而就在这时候,民信局的差役来叩门了。

“哪来的信?”他听他家的老仆洪福在问。

“山东来的!”听得这一句,洪钧的神一振。全家亦都知道,山东的来信,寄自何人;以及洪钧对山东的来信,如何重视。所以任他中途离席到书房或是卧室中去看信,没有人说一句留他吃完了饭的话。

信是很快地就看完了,可是想却尽有得想。因此,洪钧在书房中一坐一个钟头,不曾动过地方。

“唷!炉子都快灭了,也不续炭。”洪钧一惊,定神看时,才发觉是洪大太在说话。同时,也发觉自己手足冻得发痛,一个取暖用的炭炉,只剩下白灰中的星星之火,真的快将灭了。

他没有答话,起身捻亮了美孚油灯,将信放入斗,还上了锁。清脆的“卡答”一响,在洪太太的觉,仿佛洪钧锁上了心扉,而自己是被摒拒在门外了。

“冬至大如年!”洪钧的声音中有着掩抑不住的慨“一年又快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明年不知道怎么样?”

“明年这一年顶要紧,熬过明年就好了。”洪钧懂她的意思,她也是指望着后年闱丈夫会升腾飞化,一举成名。可是,明年这一年又如何熬得过?

洪太太在等他答话,而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够安子而又能自的话好说。见此光景,洪太太的心又冷了半截。可是,她始终不曾忘记她的责任,境遇不论如何拂逆,做子的必得体谅丈夫。

“你也不要烦!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你的本事,凭你的人缘,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现在要守,‘守得云开见月明’,子也快了!”这样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遍!而且,每一次说这话的态度和语气都很认真,是确知必然如此的神情;丝毫看不出她是有心安,更不是随意敷衍。

因此,洪钧起初觉得好笑,渐渐动,明知她是捡好的说,亦装做受了鼓舞,摆出愁怀一放的样子。可是现在不同了,试期渐近,该有个切实打算,不能你骗我,我骗你,浑浑噩噩地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