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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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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过得很热闹,但洪钧总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困境”玉堂吐气,金屋画眉,都还渺茫得很。这个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么事都不会起劲。因此,从正月初十以后,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后,决意摆“困境”这天后半夜睡不着,悄悄起身。凝神静听,楼上楼下,声息全无,大概望海阁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还在好梦之中。掏出怀中的表看,长短针成一直线,恰好是卯正六点,那就无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着的磁茶壶,居然很热;有热茶可喝,便不必惊动任何人了。洪钧提着茶壶,轻轻推门走到蔼如的画室,拉开窗帘远眺。大海茫茫,冻云漠漠,一片无尽无涯的灰白。他忽然觉得心中冷得发抖,急急将视线移了开去,发见地上掉着一张红纸,随手捡起,无意间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动,急忙持向亮处细看。

是一张账单,上面一行一行写着,某月某局账多少,总计两百多两银子;然后有一行写明“腊月廿九收银三百两,收支两抵,存银五十二两四钱。”最后抬头写着:“潘二爷台照。”下署:“望海阁账房”洪钧不安极了,也烦躁极了;只觉得头上如夏天长了痱子那样,有如针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强按捺心神,坐了下来,思索何以在此处有这张账单?若非潘司事无意失落,便是小王妈有意布置在此,希望他发现了,也能结一结账。

仔细想去,小王妈决不敢出此鲁莽的举动。不然,她岂不怕蔼如知道了会责备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无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够难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妈、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阁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了。转念到此,洪钧自觉自尊心已受了极沉重的打击;而更多的是焦急,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

说起来很容易,但也很难。手干金,作个豪客,面子一定胜过潘司事,难的就在没有这样一笔短款。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心起伏,反反复复盘算了又盘算,终于死心塌地自己承认眼前要作一个豪客,是绝不可能的;要挽回失去的面子,只有期请异。现在所能做的,也是唯一所应该做的是,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

于是,他很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着画桌上现成的笔砚,写了一封信给潘苇如,托辞思念老母的病,夜不能眠;想请假三个月回苏州去侍疾。同时很婉转地要求,借支三个月的薪水。

“怎么过了年忽动归思?”潘苇如问说“莫非苏州有信来,催你回去?”

“是!”洪钧硬着头皮说假话:“苏州有信来。”

“令堂不是早已离险境了吗?”

“去年冬天以来,情况又不太妙了。”

“怎么呢?”潘苇如问:“是怎么不妙?”提到病情上头,洪钧就不敢自作聪明地瞎编了,因为潘苇如懂医,骗不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缘故,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叫人很不放心。”潘苇如点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如此!”他沉了一会说:“你回去一趟也好。如果病势不碍,请你马上回来。我这里少不得你!”一“苇公厚,我亦实在不敢旷职太久。不过心挂两头,公私皆废,自觉并非上策。我追随苇公的机会很多,报效之正长。眼前我想请苇公宽我假期,好好陪一陪家母。等堂上康复了再回烟台,那时后顾无忧,就三年两载不回去也不要紧。”

“要说你我共事,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龙非池中物,后年闱,你一定会得意,那时候我就高攀不上了。”

“苇公太言重了!”洪钧惶恐地说“就算阉侥幸,也许落个三甲。那时‘榜下即用’,我一定要想法子分发到山东,来做苇公的属下。”

“文卿,”潘苇如话风一转,忽然提到蔼如“听说你以望海阁为家。这件事,老弟,我倒要劝劝你,逢场作戏,原自不妨;如说沉湎其中,起码这个名声传出去,于你的前程就大有妨害。”洪钧脸一红,分辩着说:“苇公或者误听人言,我决不能如此荒唐。而况,李蔼如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名臣之裔,偶遭沦落,实在是个才女;最难得的是见识很高。说起来,苇公也许不相信,我跟她是金石道义之。她对我的期许很深,我亦不敢对她存着什么狎侮之心。”

“李蔼如我也见过,气质还不错。”潘苇如趁机劝他:“既然她对你的期许很深,你就该不负她的期许才是。”

“苇公说得是。这趟回苏州,本就打算着侍母之暇,好好用一用功。”洪钧又说:“就是在这里,我自己也订了课程,想来苇公总听人说过,我没有一天不看书,也没有一天不写字。”

“你的字是好的。”潘苇如语气中表示嘉许“殿试最重书法。你如果肯在大卷子上确确实实下一番功夫,鼎甲也不是无望的。”

“这,不敢存此奢望!尽力而为而已。”话到此处,也谈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句最要紧的话,得找机会说:三月假期,究竟邀准与否?该有个确实着落。而说这句话的机会,一直找不到;就这样到了该告辞的时候,是不问时机是否适合,非说不可了。

“苇公,我想三五天之内就动身。”

“这么急!”潘苇如问:“怎么走法?”

“坐海船比较快。”潘苇如沉了一会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威妥玛今天到旅顺去了,明天就回来。后天一早回上海,你可以坐他的兵船走。”这未免太匆促了些;但转念一想,有此机会,对蔼如来说,恰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因而欣然答说:“那太好了!不过,得要请苇公托一托才好。”

“那当然。这也用不着跟威妥玛来说,我请洋务委员,跟他们兵船上管事的打个招呼就是了。”

“多谢苇公。”这就又有句要紧话,不能不硬着头皮说了“苇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知道,我知道!”潘苇如很体谅他,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的一句话是什么“你要借的薪水,我会关照张庶务。你明天上午去领好了。”在回到望海阁的路上,洪钧就想好了一套话说;话不难说,要留神的是说话的态度,不可惹起蔼如的误会。

因此,一见了蔼如的面,他先摆出懊恼的神,招招手将她唤到一边,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真是想不到的事,后天我就要坐英国兵船到上海去了。”

“英国兵船”四个字很有效用,一下子将蔼如的思绪笼住了“怎么?”她问“是公事吗?”

“当然是公事!去还不能马上回来。”接着,洪钧便解释他的“公事”——当然是一套编造出来的话。说威妥玛来视察了关务以后,认为在上海的江海关,有许多章程不妨借鉴。所以潘苇如派他跟着威妥玛坐来的船回上海,去考查江海关的一切章程和设施,有何长处,可以仿效?

蔼如听完,只是发愣。她的心里很;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了,使她隐隐然有措手不及之——平时常想到有这句话要跟他说,有那件事要跟他商量,如今不但觉得不容她想说想商量,而且急切之间也想不起要说要商量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