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太守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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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内这一阵子,大家纷纷换下长袖的睡衣睡袍,短袖的,肩低的,重又翻出皮箱来,整栋楼登时明亮了一度,处处仿佛闻得见香气。
莎莎着一件泡泡纱长睡袍,白底紫碎花,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本《悲剧的诞生》。刚沐浴过,手指一新洁而修长,轻轻地着书页。小小的铅字,蹲在纸上,一行一行,很安静。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行伍里,向她亲切地打招呼,连那尼采也要嗅到资生堂的暗香。她又翻到末页瞧瞧,一排横飞的花体签名,圆珠笔墨水湮入纸张的每一丝纤维,像柔韧的黄土上,杂了几鲜白的草,深深地印着牛车的辙痕,叫人都闻得着土地。黛斯蕾·左,购于牧书园。她看着,觉得整个人静静地,静到了底,便要凌风飞去。
“左莎莎在吗?外找。”寝室门口探进一个头,临去前,俏皮地加上:“boy。”
“thankyou。”莎莎心上一震,又似早在预料之中,娴静地站起来,挪开椅子。这来者当然不是江成宇。
前几天,她们收到电脑中心的回音,正是中午下课回来,一屋子闹成一团。丝嘶地扯开信封:“啊——王金土。没戏唱了,没戏唱了。化工三、王金土,毙了我…”虫的华侨朋友叫d·h·吴,也被大家取笑了一番。莎莎怀一种与她们不同的心情,不愿当众拆封招笑话,早先借故去厕所,在厕所内出名片。李慕云,她轻声念出,恰好隔壁一间按下水马桶,哗啦啦的一声,莎莎不觉好笑:“哟,还应我呢。”阿娇跟小李子原本凑凑热闹的,果真配成了一对,轰动一时,传闻电脑中心还要来访问他们。莎莎却配个李慕云,人家倒也不管,成宇那边,她就骗说并不曾去参加。
成宇和她说,那个女孩叫陈子蓉,不知道是不是衣着标新立异;喜刊物,通俗小说;兴趣,电影、电视——还没陈列完,莎莎便抗议起来:“噢,我就那么烂呀!”成宇先是讶异,然后开心地摸她一头的短发:“烂?谁说你烂了。咱们小乖就这样子最好。”莎莎肚子的不服气,觉得成宇一点都不了解她。
虫这就叫着:“boy?那位李慕云罢。好呀,你现在要双吃。”
“下去看看他长得什么德行,八成是个江成宇第二。”
“江成宇第二!不得了,又来个一八o公分的,怎么都归你了啊?”
“谁会要江成宇第二嘛。”她轻轻松松地换着衣裳,一张圆脸似有若无的笑意,她想自己实在很诈。
“不要就给你虫老姊。”
“得了,你还有d·h·吴呢——”
“d·h·吴?吐血!”莎莎和她们贫嘴个没完,以掩饰着心虚,一边抓起梳子轻描淡写两下,镜子前更不敢多留,嘻嘻笑笑中潇洒地出了寝室。心中可老是惦记着镜子里的一瞥,单眼皮肿肿的,像才睡觉起来,皮肤也黄黄青青,虽然知道是光灯不好,到底还是叫人十分不如意。
她一路步下楼梯,想着丝昨天才被王金土约出去,劈头王金土就说:“鄙人化工三,王金土。电脑择偶的。”丝好冤哪,直叫明明电脑择友的,几时叫他变成择偶来。可是丝仍是高兴的,首先一百七十四公分,足足够称心了。这年头,女生都要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真是供不应求。她这么走着,一步踏一步,叫自己要非常柔和沉静,如她所填的本人资料,仪表,端庄;格倾向,适中偏外向。玻璃门外面几盏水银灯,撒得走廊磨石子地上一片青白,好些男生歪歪斜斜地散布在那里,尽是来到女生宿舍前,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莎莎小心走着伸展台的步子出门来,老早看准立在石栏边一位瘦高个儿,她正迟疑该如何联搭上,已经很清脆地开了腔:“李慕云是哪一位?”说完,她都惊喜自己的风采如此落落大派。
男生们望着她,那瘦高儿似乎动了动,却又并无前来的意思。她有点难堪,便向那男孩:“李慕云找——”她顿了顿,没想到要说出自己的姓名竟是如此狼狈:“左莎莎的吗?”他走上梯阶,一脸尴尬,使莎莎都很不自在,有点生气起来。
“水利三——”莎莎等着他报出名字,他却没有下文,只见脸越发涨得通红,左顾右盼,很不安的。
“嗳,我晓得。”
“你呢?”
“史二。”莎莎想电脑回信上明白有的。
“史二。嘿,有位女孩,叫,叫什么——”他忽然地故作轻松来,想把僵局打破。
“杨——对了,杨华,我妹妹的同学,是不是在你们班上?”
“嗳,她在a班,我是b班。”两人便谈了好一会儿杨华,其实她原是个不相干的。
庄敬馆的女生进进出出,莎莎和他立在那里,像面橱窗,真是百般不对。男孩最后下了决心,倒一口气说:“晚上没事吧?”莎莎笑的:“你要昨天来,我就没空了。”
“嗯。去蓝屋坐吧?”走下石阶,莎莎不觉抬头望望五o三,寝室窗口挤了两个黑影,虫的声音喊:“goodluck,莎莎。”他们假装没有听见,避免想到电脑择友那档事。邂逅在晓得条件之先,最是纯情的;本人资料、对方资料这些东西,该是老男处老女处去搞的玩意儿,因此着实要叫人羞惭。
慕云穿一件雪白长袖衬衫,外罩背心,贴在身上非常熨当的,像绿茵茵的草坪上,英国绅士持着酒杯。莎莎偷望了一眼他黑暗中的侧脸,架着副眼镜,头发并不鬈曲,可是很好。
蓝屋里面,音乐泻得一室,如七彩旋转木马的滑动,慕云低声诵:“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莎莎也没怎么留意他念些什么,听着他的嗓子,是属于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男高音的那种,带一些的神经质,正好配他那副金边眼镜。她一直垂着眼微笑,静静地看马克杯里的咖啡,搅动着汤匙,久久才端起来喝一口,她那单眼皮有点吊梢,黄的薄绸衬衫在颈子前结了一个大蝴蝶结,拥簇得一张脸圆的,越发是京戏里的番邦公主了。
慕云谈到存在的本质与回归。她便很适当地将它转到尼采和他的《悲剧的诞生》,阿波罗是理智的象征,狄奥尼索斯则是情的化身,理智与情的如何平衡,乃成为人类世世代代追寻的理想。她一字一句说着,不亢不卑,说罢,仿佛自觉越了身份似的,很抱歉地笑了笑:“我是讲一通呢。”小桌上一只白雕花的长颈花瓶,着盛开的玫瑰,有暗香浮动。落地长窗一律垂下镂空钩花纱质窗帘,玻璃的黝黑深处,映着他们的剪影。
莎莎整个晚上只说了那么一段话,差不多要付账时,她却突然生动起来,两手扳住桌沿,身体整面前倾过去,带着孩子气的亲狎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先答应好不好?”慕云马上敛容端坐:“要求?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他考虑着,警觉而有趣地,然后故意夸张地,一拳击在桌上:“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