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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吧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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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生灭灭的每一天里,佳玮还是一个新手,生手。上班月余来,有四次碰上自力救济的抗议队伍,东西大衢完全瘫痪,一片戾气怨腾之中,她是极少数能不受波动的人。佳玮仍有许多新鲜的心情,去看街景和人物。看到落单的游行者,明明是家庭主妇,头顶绑着白布条,在红砖道慌张奔跑寻找失散的伙伴。看到商店前的电视墙,无数格分割的玛丹娜一齐煽动出一整个巨大的玛丹娜,排山倒海来要噬人的。

但更多时候,佳玮全然无视于这些,飞越过可看见可嗅到可触摸的拥暴的四周,眼前自有一块空旷供她任笔挥霍。此刻那是黑夜大地,雪花悄然无声落下。画面的黑,布上白不规则圆点。不知名人物出现,从地平线上走出,又像从雪夜极深极静的核心甚或那是无生无死的最终之处,走出。一身黑斗篷融入黑的背景里看不见,因此只有出斗篷的一点点脸是白,像众多雪花中的一朵雪花,走到近前,才看见闪现出星芒的黑瞳仁…佳玮是如此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以至这个世界,挤得不能动弹闷臭的公共汽车里,贴在她身后的一名男子正在大胆而小心的猥亵她,她却浑然不觉。

程家原来的眷村改建为国宅,那三年佳玮和父母亲暂时跟佳柏哥嫂住一起,房租由国家津贴。佳玮读美工科住校,礼拜六回家,和嫂嫂客客气气。可是程太太不开心,嫌佳玮的嫂嫂费,讲出来是些小事情,隔夜的菜不吃都丢掉啦,橱里穿不完的衣服还要买,三千五千一件的,穿两次不喜了扔在那里,不然就一股脑丢进洗衣机里搅,不分个料子好坏,掉不掉,洗出来全走样不能穿了。对佳玮的嫂嫂不能说这些,都说给佳玮听。佳玮偏偏不听,跟母亲顶起嘴来,赌气跑回学校去,接连几个假不回家,僵到母亲派佳柏来学校接她回去过生。其实佳玮和母亲一样,也在努力适应佳柏的结婚成家,跑回学校,一大半为了不想再看到哥哥。

佳柏来载她回家的路上,她整个人又涨又抑制住,车碰到红灯紧急煞车,眼泪就给撞出来的一发不可收拾。佳柏蹙眉头望了望她,一路无言。后来她哭干净了,空空的反而舒服,佳柏才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

哥哥大她八岁,小时候哥哥大的手掌顶她脑袋,把她疏黄的童发头成一堆蓬草,好象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可怜小东西。那晚全家替她过了二十岁生,带着和解之后恬淡的,稍微拘谨气氛的生。嫂嫂送她一双ixiz布鞋,香港带回来的,照嫂嫂的脚码小半吋。那晚她偶然听见哥哥说,佳玮长大了,搞不懂她!睡前她想着佳柏的话,到怅然,不知觉在她的拍纸簿上画了一幅上下四空八方的原野,当中只有一个小丫头的大嘴巴宛若桔井朝天空哭嚎。

国宅盖好,他们家签分到东座一间第五楼的房子,三房一厅,卫浴厨房。才三年,这地方全部改观了。有些住户已迁居别处,私下把房子或卖或租顶给别人,份子渐渐变得复杂,不再是清一纯种眷属。佳玮跟父母亲搬回村子,老地新家,家具有丢不掉带过来的,有新添的,杆杆格格互相排挤。例如那张木头边玻璃镜框镶着戴笠泛黄了的大头照,以前眷村人家几乎不供祖先牌位的时候,便挂在客厅墙上最尊的位置,到佳柏家住期间,屈居程先生夫妇卧室。这趟搬回来,外面已改朝换代,一批新面孔上台,气氛所及,他们客厅漆着簇亮的墙壁,竟找不到一块合宜之地可以安置那张相框。

重新订制沙发垫和套子,程太太主张选织花布,佳玮嫌太土,要米白纹的,程太太嫌太素,争执不下,问到程先生头上。程先生停止了韵致的摇摆,摘掉耳机,说都好都好,总之都是给人坐的嘛,不过妹妹念美工,对颜比较有心得,再研究研究。

程太太向佳柏去拉票,佳柏也说了,房子是你们住,又不是我住。

佳玮在背后摇母亲的肩膀,娇气说白的,白的,白的好啦。程先生跟着女儿一齐妩媚,白的好喽,就这样决定白的喽。程太太被他们父女摇晃的笑了。

但佳玮下班回来,进门一见沙发的新套子,怎么是这个颜!程太太慌忙跑出来辩护,颜是深了一点,不够白。

白?明明是黄!

黄吗?程太太比对了半天,承认是黄,黄的也蛮好,跟墙壁的不正好配套。

到底还是换掉了佳玮要的那种米白。她很生气,白的黄的都分不清,盲。

程太太也生气了,那么素干什么,又不是办丧事。

佳玮心一灰,从此不过问房间布置,只求守住属于自己的房间,大肆发挥理想。有时候程太太讨好的征求她意见,随便呀,极其轻扬的语调充报复的意味,程先生便会呵呵笑起来藉以平衡她的报仇。她把自己几坪大房间成后现代的空间漠漠,似乎在里面讲出来的话都会变成透明克力线条。她回家把房门一关,涂鸦,听音乐,一窝几小时不出。程先生夫妇不敢随便闯进她房间,对他们而言,里面这个世界的确太陌生了。程先生总是谦逊的叩着门,喊她妹妹吃饭喽,妹妹该睡喽,妹妹电话…

他们家逐这样呈现着转型期的割据局面。程太太的彩最强,念旧,样样东西舍不得丢。那座民国五十几年节联会上奖得来的仿清花鸟珐琅瓷大口瓶,仍放在电话几侧,着时鲜的剑兰或黄菊。普腾二十六吋电视上铺块黄了的针钩镂花格巾,上面一盆女同事用绸做的冶红冶绿牡丹花。当了大半辈子小学老师,年前退休后就开始办手续想去南京上海寻旧。六年前跟堂姐连络上,双亲和兄姐全不在了,当时草草埋葬之地,现在是钢铁厂西边围墙外一条排废水的大沟。程太太执意要回去看看,叫佳柏佳玮一齐办了入港证。

程先生那边的兄弟亲戚倒有几个,可是早些年喊三通四时,连转封信也不敢,生怕受处分停发退休俸。现已可以过岸去了,仍不敢,干情报的,对方一定有记录,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不去不去。程先生旧的所有家当,经太太和女儿主张,都给收拢到那间西晒的房里,讲好听是书房,差不多成了仓房,举凡一切碍事不顺眼不合时宜的东西,全堆到这里。奖章奖牌座子,被佳玮拿去当了好久的锅垫才发现。铝框里原来的一张天青座右铭,烫金字书写着“置个人死生于度外”佳玮拿来拆了,改装成一幅荒丘起伏的黑白照片钉在门边。从前周末还有个电视平剧能看看听,今天程太太也怕吵了,叫佳柏来一支随身听,要么就戴上耳机听电台的,不许吵人。难哦,程先生叹口大气。

佳玮下班回到家很晚了,看新闻才知道又闹事,一群人跑去静坐抗议,下午坐到黄昏仍未散,聚众愈来愈多,通大堵。她爬上五层楼,踩进门跟拔掉了橡皮子一样,瘪在沙发里。其实并没有这么累,不过是神上彻底解除装备,任的由自己瓦解。

她不晓得这样却让父母亲非常坏心情。老俩一天在家里叮叮对对磨得发烦,期盼她像清新的空气吹进家门,盼到她这种难看样子,气也弱了。程先生柔软的叫她妹妹,喝水吧,梨削好了冰着,拿出来吃。

佳玮动也不动,眼睛呆滞对着萤光幕上发怔,直到母亲从厨房走出,她才稍稍收敛的坐正。换个衣服洗洗脸吧,炖了大黄瓜汤,妹妹点的菜,今天秋刀鱼我用煎的,每次烤都好象有腥味。程太太自说自话很扫兴,见佳玮脸黄黄的,女儿怎么搞养成这副德行,火气就上来,挑高音量说,香港签证下来啦。

不去,佳玮终于发言。

办了怎么不去,白花钱。

我要上班。

请个假行不行,何美茵自己公司的人,好商量。

我要上班。佳玮沉的说,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程太太忽然很伤心,老的小的都不去,我一个去好啦,去了也不要再回来了。

程先生呵呵笑着负责平衡,佳柏去啊。

程太太发恨说,佳玮这个班不用上了,每天回来累成这个样子,犯得着!

佳玮歪歪斜斜站起来,好累好累,坐车坐了一小时五十分,想睡了,等一下再吃,爸妈先吃。迤逦着走进房间。

她听见程先生在骂那些游街扰通的人,最没有脾气不会动怒的父亲,也发火了。不知何以故,佳玮竟到幸灾乐祸,至少把她父亲起了情绪。她害怕父母每天以她做为他们生活中心那样的环绕着她,供饭供水,伺候她脸。她宁愿他们不要理她。她喜干干一个人,最好这个世界也是干干不沾不滞的。她房间里的设计桌上绝对一白如洗,唯有一把钢亮的美工刀,和一支漆着哑光矿灰的ixiz文具盒,侧侧并搁在桌上,形成简寂的构图。佳玮渴望每个人与每件事物,都在美丽的秩序之中安详行走,她会非常快乐。所以当她换下衣服看见裙子背后滴拉的一些干渍,并不明白那是某位男子猥亵留下的古迹,回忆着今天是否坐到什么稀饭之类的上头去了,而到十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