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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他叫道:“您还不曾睡?”他回答说:“要是你还不回来,你会着凉。”于是她站起来,朝房子走回去。当她回到她房间里以后,她又挑开了窗帘,看在月光下的海湾,看变得越来越白的海雾,回大海去。

在所经过的村庄两旁,榆柳成行,时刻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不让看见那座雄踞在礁岩顶上的修道院,它的侧影正越来越大,它下面的礁岩现在该已是海水中间的一座孤岛了。后来在两处场院之间它突然出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气势人。光带着棕的调子照在花岗石砌成的教堂上,它上部是犬牙参嵯,底部则端坐在礁岩上。

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和安德烈·玛里奥出神地看着这座教堂,而后两相凝视,彼此将心里初生的烦恼或极端的心烦意与七月里玫瑰早晨的诗情幻景混成了一气。

大家友好而适舒地谈着天,瓦沙西夫人说了些陷到沙里丧命的悲惨故事,沙在晚上没了那些人。瓦沙西先生则为遭到艺术家攻击的路堤辩护,或者从与外界通畅通的观点赞扬它的益处,而且还因此赢得了沙洲,首先有利畜牧,以后还将有利垦殖。

忽然间马车停下来了。海水淹没了道路,虽然水浅得很,只是在石子路上铺了薄薄一层,可是能让人想到有些地方会有坑洼,窟窿,也许陷进去,会走不出来。只好等待。

“啊!水退得多快!”瓦沙西先生判明了说,他用手指着路面上薄薄的水在退却的地方,水像在被地下去,或者被一个强劲的神奇力量从远处走。

他们下车来,好从近处仔细看看海水这种迅速无声,令人奇怪的撤退,而且他们一步一步跟着走。在那些被淹没的放牧地里,已经有些绿的斑点到处微微隆起,接着这些斑点扩大、变圆,成为一些小岛。这些岛很快又变成被一块块水面分割开的陆地;终而在整个海湾里形成了一场归大海的全面溃退。像是从大地上揭走了一方银苫布,一幅干疮百孔,到处撕裂了的苫布,它刚刚敞出了割过了草的大片草场,但还没有出随即将出来的浅黄沙滩。

大家重新上了车,全站在上面为的看得清楚些。路在他们前面变干了,马重新上路,但一直却是慢步走;由于车子的颠簸常使人失去平衡,安德烈·玛里奥突然到德·比尔娜夫人的肩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他开始以为是一颠偶然造成的接触;可是她靠着不动,于是每次车轱轳一蹦造成的震动,使她靠着的地方一贴一松,这一震使他的身体一晃,也使得他心旌摇摇。他不敢正眼看那个年轻的女人,被这种不曾想到过的亲昵幸福得不敢动弹了;像喝醉了一样,他七上八下地想:“这可能吗?这会可能吗?是我们两个人都失去理智了吧?”车又开始小跑了,得坐下来。这时玛里奥到一种突然迫切和隐秘的需要,想对德·帕拉东先生表示亲切,于是留意对他讨好、对他照料。这位父亲几乎和他女儿一样喜听人恭维,他听任他人蛊惑,不久就笑逐颜开。

最后大家到了堤岸,于是全都朝耸立在这条直道终点沙滩上的圣·米歇尔山跑过去。朋托尔松河从路堤的左坡过,在右边,原来长了车夫叫做“海马齿”小草的牧场,已经让位给浸透了海水、还在渗水的沙丘。

在蓝天上高耸的建筑物越变越大,衬着苍穹,现在清晰地勾绘出了它的细部:它的钟楼和塔楼顶部,还有竖妖魔脊饰、鬼脸花檐的修道院屋顶,这些装饰是我们的先辈按着他们充了恐惧的信仰添加到哥特式的圣殿顶上的。

到饭店的时候将近一点钟了,那儿的午餐早已经订好了,可是为了谨慎,那位女老板本没有将饭做好,还得等上一阵。因此上桌的时候已经很晚,大家很饿。香槟酒马上使所有的人都轻松愉快起来。

人人都觉得意。而有两颗心则觉得幸福已将来临,快到吃甜点时了,这时酒提起的兴奋和闲聊的愉快已经使这些人身上显示了我们在美餐后兴起的生活幸福,使我们处于样样赞成、样样接受的心态下。玛里奥问道:“你们愿意我们在这儿一直等到明天吗?在这儿看月光准会美极了,而今晚如果能在这儿再一同进餐,那更叫人高兴!”德·比尔娜夫人立刻表示接受;两位男客也同意了,只有瓦沙西夫人犹豫,由于她的小儿子住在家里,可是她的丈夫叫她放心,提醒她说她也常常这样不在家里。他当场还写了一封快信专递给女管家。他受了捧,觉得安德烈·玛里奥很讨人喜,因为他赞成修那条堤坎,而且认为实际上对圣·米歇尔山的有害影响比常说的要小得多。

吃过饭,他们就去参观那座纪念建筑物。大家取道城脚下。这个镇是一群中世纪的房屋,一阶一阶排列在巨大的花岗岩丘上,顶上就是修道院。镇和沙滩用一道有雉堞的城墙隔开。城墙围着这座老城向上修,有弯、有角、有平台、有哨塔,奇特之点叫人目不暇接,每个区段都向着无垠的天边展开一个新的领域。大家都不说话,吃过了这顿长长的午餐后有点儿不过气来,而且不管是初到或者重游都对这座令人惊奇的庞大建筑赞叹不已。在他们上面,就是说在天空里是一群由不可思议的带花岗石花饰的尖塔、由跨架在塔与塔之间的拱桥织组成的一个综合体,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绣在蓝天缺隙上的硕大的建筑花边,从花边上涌出来,或者毋宁说正从檐槽口冲出了一队仿佛想乘风飞去的兽脸凶神大军。在修道院和大海之间的北面山腹,有一道近乎陡直的荒坡,因为长了老树被人称作森林,它紧接着房屋的尽头,在黄无际的沙洲上抹上了暗绿的斑点。走在头里的德·比尔娜夫人和安德烈·玛里奥站了下来仔细观赏。她处在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种陶醉心态里,思绪麻痹地倚在他的胳膊上。她轻飘飘地往上走,准备永远同着他一块儿往上走,朝着这座梦似的神殿,还有其他一切、一切。她愿意这条陡立的坡道永无尽头,因为她在这儿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曾有的心醉神

她喃喃说:“天哪!这多美!”他看着她回答说:“我只能想到您。”她微微一笑,回答说:“虽然我不太懂诗,然而我觉得这儿太美,因此我真觉得十分动。”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得如痴如狂。”他到他的胳膊上被轻轻地捏了一捏,于是他们又接着往前走。

一个看管员在寺院门口接待他们。他们从位置在两座宏伟的塔楼之间、通到看管大厅去的一座漂亮楼梯上去,接着从一个大厅走到另一个大厅,从一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从一个闭室走到另一个闭室,一边听,一边惊奇,对任何都神往、都赞叹。大柱子的地下香客殿①真是美丽壮观,在它的大柱子上承托了上面教堂的祭坛,奇观殿整个儿是座极其漂亮的中世纪宗教军事建筑杰作,这座高达三层气势人的高耸哥特式文物建筑,一层叠着一层。

①圣·米歇尔寺院几经沧桑,路易十一及拿破仑时代曾用作监狱,故有闭室;地下香客殿的正式名称为aquilon圣骨堂。

后来他们走到了内院。在这片被世界上所有寺庙内院中绝无仅有的、最轻盈、优美动人的柱廊围起来的宽阔方院里,他们惊讶得只好驻足不走。沿着四条长廊,排列着顶端刻着致柱冠的纤小柱子,顶着一圈由变化万千、不断翻新的哥特式花饰组成的装饰板,是朴实的艺术家们的简洁、优雅的幻想,是他们的梦和他们的沉思,被一斧一凿刻到了石头上。

米歇尔·德·比尔娜和安德烈挽着胳膊,缓缓地绕着寺院走,这时其余的人都有点儿疲乏,只站在大门口远远欣赏。

“天哪,我多么喜这里!”她停下脚步说。

他回答说:“我呀,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活在哪个世上,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只到您在我的身旁。”于是她微笑着盯视着他,低声地叫了一声:“安德烈!”他明白她已经倾心相与了。他们没有再多说话,重新又向前走。

在两座钟楼之间,有一座封闭的凌空拱桥,当走到桥里的镂空楼梯时,他们分了一会儿心;因为走在这楼梯上面,人就像在云霄里;而走到狂人道时,他们更是大吃一惊:那是一条叫人头晕目眩的花岗岩小道,它没有栏杆,绕着塔的最高处环绕一周。

“能走过去吗?”她问道。

“这是不允许的。”导游说。

她拿出了二十个法郎,这个人犹豫了。可是全家在下临深渊、前视漠野的情况下都已经觉得头晕眼花,都反对这种冒险行动。

她问玛里奥说:“您是不是很想去,您?”他笑起来说:“我走过比这还难走的通道。”于是,不再管别的人,他们走了。

他先走到窄窄的挑檐口,紧边上就是深渊。她跟着他,沿着墙边溜,眼瞅上,免得看到在他们下面张着的大,她现在心里发慌,怕得快晕过去,抓紧了他伸给她的手;可是她到了他的坚强、不畏缩、头上脚下都很稳,于是她害怕之余,又高兴之极地想:“确实,这是个男子汉。”这儿上下左右只有他俩,她和他,和海鸟一样高。他们俯视着天际,看那些白翅膀的鸟儿正在不停地忽忽翱翔,用它们黄小眼睛搜索着下界。

玛里奥觉得她在发抖,问道:“您晕吗?”她柔声回答说:“有点儿,可是和您在一起,我什么也不伯。”于是,他走到了她身边,用一只胳膊搂着扶住她,这一出的帮助使她到彻底定了心,甚至抬起头来朝远处眺望。

他几乎抱住了她。她也听任这样,高兴有这坚强的力量保护她邀游天空,谢他,女人漫式的谢,谢谢他没有用些吻来玷污了鸥鸟式的漫游。

等到他们和那些焦急不安,心惊胆战等待着的人会齐时,德·帕拉东先生气急败坏地对他女儿说:“天老爷,你刚才真是犯傻。”她信心十足地回答说:“不傻,这不成功了吗?干成了的事就从来不会是傻事。爸爸。”他耸耸肩膀,于是大家往回走。在门口大家停下来,买了些画片,等到回到旅馆已经将近晚饭了。店老板娘建议他们再到沙滩上小作散步。她说朝海走过去,可以从大海另一边欣赏这座山,从那边看到的是它最出的景致。

虽然疲倦了,可是这群人又全体出发,绕过城墙,他们走出去,走到了看起来结实、踩下去却叫人不放心的松软沙丘上。在那儿,脚一踩上沙丘看起来结实漂亮的黄表层,它立刻让脚陷到腿肚子,形成一个金黄陷人的泥坑。

从这儿看过去,修道院立刻失去了人们从坚实陆地看过去令人惊叹的海上教堂的景,它摆出的却是一副想威胁大海的架式,加上它高大的墙垣,堞雉上杀气腾腾的瞭望孔,和紧紧支在工程浩大的、一直从奇形怪状的山脚下砌上来的石墩上巨大的墙垛,整个儿带上一副好战的封建庄园主气势。可是德·比尔娜夫人和玛里奥几乎没有功夫顾及这些。他们只想到他们自己,在他们自己互相张开的罗网里,关在与世隔绝的牢宠里,相互之间除了另一个人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等到他们重新发现他们坐到了丰盛的碗盏前面,愉快的灯光下时,他们像是方从梦中醒来。同时也发现已经饿了。

大伙围着桌子坐了很久,等到饭已吃完,大家又在舒畅的谈里忘却了如洗月光。而且谁也没有意思要出去,谁也没有谈起出去走走。难以觉察而且快得惊人的涨已经水声汩汩地涌到了沙滩上,一轮月也许正用它诗意的微明粼粼的微上,它也许正照在绕着那座山的蜿蜒的城墙上,而且在那个浩瀚无边,沙丘上有点点星火闪烁的海湾里,月也许正照进了海湾的唯一景,照亮了那座修道院里往事依稀的钟楼——但是谁也没有兴致再去看看。

还没有到十点钟,瓦沙西太太已经睏得支持不住了,说要去睡了。这个建议毫无反对就得到了通过。大家衷心说过了再会,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安德烈·玛里奥很清楚他会一点也睡不着;在他的炉台上他点燃了两支蜡烛,推开窗户凝视着黑夜。

在徒劳无益的期待折磨下,他的身体整个儿变得疲弱不堪。他知道她在那儿,近在咫尺,两重门将他们隔开了,而他无法和她相聚,就像无法制止海水淹没这片土地一样。他的嗓子想放声呼喊,他的神经在熬受因无法平息的徒然期待所造成的极大苦恼,他自问该怎么办,他再也受不了随这场了无结果的幸福之夜而来的孤寂。

在城里这条弯弯曲曲的唯一道路上,这家旅馆里所有的声息都渐渐消沉了。玛里奥一直用手肘支在窗台上,只知道时间在消逝,眼瞅着涨泛出的一片银光,迟迟不想上,好像他得到了一种预,有什么好运将自天而降。

突然间他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动他的门锁。他一震,转过身来。他的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女人头上披着白花边的面罩,全身裹在一件雪白绸子的羽绒大睡袍里。她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她后边的门;接着,像没有看到他似的,径直走到壁炉前面,吹灭了那两支蜡烛。站在明亮的窗框前面的他,快活得像被雷击呆了。她因而到,在情的觉醒之下,心中的雾霭也变得清朗了。

然而她睡得很好。直到贴身女仆来叫醒她,她才记得,要早起赶到那边山上去午餐。

来了一辆大四轮马车接他们走。听到马车在台阶前的砂砾上滚动的声音后,她靠到窗户上,于是立刻就遇上了玛里奥在找她的眼光。她的心略略一跳。她吃惊而且心头一紧,觉察到这颗突突跳动、使血奔的心有异样新鲜的受。像昨宵睡前一样,她重复默念:“我真要上他了!”等到她随即面对着他时,她猜到他是这样痴情,这样为情所苦时,甚至她真想张开双臂将嘴贴上去吻他。

他们只是对看了一眼,他为这一瞥幸福得脸泛白。

车子出发了。这是一个清新的夏早晨,到处都是鸟雀啼啭和青的气氛。车下了坡,驶过一条河,沿着一条小卵石路穿过许多村庄,卵石路颠簸得使马车条凳上的旅客要蹦起来。沉默了一长阵以后,德·比尔娜夫人就这条路的状况开她舅父的玩笑;这就打破了冷清清的局面,而空气中漾着的乐气氛仿佛渗到了每个人心里。

突然间,在一个村子的出口,海湾重行出来了,但不再像昨晚那样一片黄,而是闪闪发光的明净的水,它淹没了一切。沙地、盐场,而且照车夫的说法,再过去一点连路也淹了。

那时,人们就得步行一个来钟点,直等到水有时间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