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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夜心女中新來的教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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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的天空是靜靜的灰藍,只是這天空下的街道上卻熱鬧起來。賣菜的小攤,來回穿梭的黃包車,周圍的布莊,餅店都掛上了招牌。夜心女中門口也三三兩兩的走來一些穿着青布褂子,黑裙白襪的女學生。這糟雜的腳步聲漸漸打亂了起初的寧靜,叫賣聲也多起來,晨曦的第一縷陽光傾斜在一輛由遠而近的馬車上。

我喜歡坐馬車,於是爸爸找工匠將馬車造得相當講究也比平常的馬車大上一倍,兩匹紅棕的駿馬到人多的時候步子都慢下來,生怕撞到什麼人。那些擺攤擺得不靠邊的小販們剛想捲起東西以防那畜生沒眼沒珠的衝過來,看這情形動作又慢了下去。

“是葉家二小姐的馬車。”有人嘴裏咕噥着。

馬車在夜心女中門口停下來,馬伕還沒來得及下車彎下身子讓我踩着揹走下來,我已經從半米多高的車上跳下來就往學校裏衝,潔白的洋裝被風蕩起來:“趙叔,你回去吧——”趙叔只能招呼着,小姐你慢點跑之類的,臉上的皺紋裏,除了關愛就是對這位淘氣的二小姐無奈的神情。趙叔是看着我長大的,他和老伴只有一個兒子也在葉家做事,只不過老來膝下無女,總覺得兒子不如女兒貼心。

我不顧趙叔的招呼依然一路橫衝直撞的朝學校裏跑,直到找到那個抱着英文課本在鞦韆架上晨誦的嶽小滿才撲哧一聲笑出來。她嗔怪着拿書本敲我的頭:“傻姑娘,又傻笑什麼?”

“你週末果真與對面敬德高中的餘子漾去相親啦?”嶽小滿的臉立刻像透的櫻桃般,只顧着用手擰着書角彆彆扭扭的説:“恩,是他爸媽和我爸媽安排的,我只看我的宋詞都沒拿正眼瞧他。”

“那餘子漾家可是上海灘有名的綢緞商,年關的時侯,他們派人送來了好多的綢緞,我媽和雲姨,凌姨笑得臉上的褶子連整罐粉都遮不住。”嶽小滿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若瞧着那餘家好,不如你嫁過去。”

“我嫁過去算什麼,人家看上的又不是我。餘子漾長得也斯文,你爸那個教書的老古董看中的女婿要被人搶走了,他不氣瘋才怪。”我只顧着和嶽小滿説笑,一直到上課鈴聲響起來,才急忙得往教室跑。我突然想起,上週五放學時王校長説,下週一對面敬德高中的秦老師會來授課,希望同學們注意談吐儀表給老師留個好印象。

我和嶽小滿趕到教室時,那位秦老師已經站在講台上了,王校長看見冒冒失失的闖進兩個人來,剛要動怒,卻看到是我氣吁吁的進來,於是硬生生的將火氣壓了下去換上平和的聲音:“兩位同學快回到座位上。”我悄悄的朝緊張的嶽小滿吐了個舌頭,這個小動作卻恰好落在講台上男人的眼睛裏。

“這位同學請留步。”

“啊?”我不確定的回過頭,剛看到所謂的秦老師有嚇了一跳的覺。所謂的老師大多就是中年以上而且滿口的之乎者也,面前的老師年輕到讓人難以置信。

“你叫什麼名字?”

“葉冰清。”

“學校有規定,在校學生要穿校裙來上課,為什麼其他同學都遵守規定,只有你不遵守?”這位老師是來者不善,應該是像其他老師一樣,開始就對我挑三挑四,一聽到是葉光榮的女兒立刻變得低三下四。這樣的道貌岸然的人未免讓人覺得惱火,我揚起下巴巧巧的笑起來:“我不喜歡校裙,太難看了。我喜歡穿洋裝,而且,我不喜歡梳辮子。我不喜歡的,從來沒有人強迫我去做。”王校長拿出手帕擦了擦冷汗,他生怕得罪了我,葉董事長讓他吃不了兜着走。他連忙站起來打圓場:“秦老師,你看,葉同學的父親葉光榮先生可是我們學校的出資人,這…”秦時月也笑起來看着我説:“原來是這樣,那就請葉同學在座位上站着聽完這節課吧。”在校門口等趙叔的馬車,我一直在想秦時月這個人真特別,雖然站了一上午腿痠得要命,心裏卻一點也不討厭他。他不過二十二三歲,漂亮的眉眼,那些跟男人甚少接觸的女學生們哪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一個個的臉都像塗了胭脂般。他念詩詞的聲音也好聽極了,而且從不搖頭晃腦,看着就順眼。

對面的男校的男生有不怕死活的朝這邊吹口哨,女學生們像鳥雀一般呼啦散開了,只有我還愣愣的站着。

空中突兀的鳴起了槍響,街上的人和小攤販們稍微愣了一下就開始收拾東西,婦人帶着嚇哭的孩子在街上跑,店鋪們忙着關門。一時間街上亂成一片,人們都逃命般朝沒有槍聲的地方跑。

心裏“咯噔”一下,我皺了下眉頭於是朝有槍聲的地方走去。雖然在夜心女中讀了半年,對着周圍的環境還是很陌生,進了一個冷清的巷子直着往前走,卻沒了路。我跺了跺腳又往回走,巷子中央卻橫亙了一個人。那人穿着破舊的滿是油污的白大褂,褂子上已經染滿了血,他捂着口倒了下去。來不及多想我三步兩步跑過去問:“你沒事吧?”最近聽多革命黨人被追殺,説不定真被自己碰上了一個。

“救我…”男人的聲音很虛弱,我試着要把他扶起來,可是他滿身是血一走出巷子,追殺他的人就會發現他。槍聲忽遠忽近,正當我躊躇着要怎麼辦,那男人的臉上卻出了欣的笑容,腳蹬了兩下就嚥了氣。面前的狀況幾乎是在一時間發生的,我立刻傻眼了,槍聲好象突然近了,而且能聽到雜亂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還沒來得及看到眼前的人是誰,他已經快速的拉着我跑出巷子。兩個人躲在拐角處看到幾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人尋着地上的血跡進了巷子,不一會便拖了那具屍體走出來。那個長官罵了聲娘,命人用繩子綁着屍體的腳栓在馬上,屍體一直被拖着走遠,留下一道又長又寬的血痕。

我大大的舒了口氣,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在剛才那幾分鐘全用光了,順着牆坐下來拍着口壓驚。

“謝謝。”

“剛才多危險,説不定那些當官的會把你當成那人的同夥。”這個聲音好聽又悉,我扭過頭去看救命恩人的臉吃了一驚,竟然是秦時月。

“你跟蹤我?”秦時月嘲笑般的扯起嘴角:“別人聽到槍聲都跑,你卻往亂的地方走,若不是見那巷子口滴了一路的血,我還真找不到你。”面前的這個男人為了救一個自己不怎麼喜歡的學生而趟這種混水,我簡直有點佩服他了,於是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土:“秦老師,為了謝你的救命之恩,今晚我在家設宴款待你,請吧——”秦時月薄薄的嘴抿了抿指着遠處校門口焦急張望的趙叔説:“葉家的馬車來了,你早點回家,明還要上課,你只要遵守學校的規定就算報答我了。”説完很瀟灑的撥好凌亂的頭髮走出去。我愣了半天,夕陽的餘輝照在他淺灰的西裝上,他的步伐又輕又快,似乎要到達的地方就是令人神往的天堂。

這幾上海灘不太平,不是青幫鬧事就是傳來本人蠢蠢動要攻打進來的消息。夜心女中門口發生槍戰的事件令爸爸覺得事態嚴重,於是決定親自接我上學放學。二姨太嘴巴最碎,吃過晚飯就跟媽叨唸:“唉,你看,老爺對冰清就是不一樣,我們小楓雖然是葉家的獨子,也沒見老爺捧在手心裏寶啊貝啊的疼着。”三姨太正認真擺手中的繡花針,隱約也聽出二姨太聲音裏的抱怨忍不住笑着嘴:“二姐,冰清小時候大病了一場,差點小命兒都沒了。老爺送她去外國治病,又在外國留了學回來,就如同失而復得寶貝,你這醋吃得沒譜兒。”二姨太被抓住了話柄心裏未免有些惱火,臉上依然笑道:“三妹,我不比你,雖然説你只是裁縫的女兒我比你嫁得風光,但是家世怎麼也是清清白白的。哪像我這麼苦命,説得好聽點是影星,説得不好聽,那就是戲子。我只有小楓這麼一個兒子,還指望他光宗耀祖呢——”

“二姐,女人家的地位雖然不比男人,可是玉潔馬上就要嫁給年輕有為的杜上尉,老爺説這個杜上尉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這樣一嫁,不同樣的光宗耀祖?”樓下的大廳裏二姨太的火氣馬上就要竄起來,二姨太十五歲的兒子小楓,三姨太六歲的女兒桃桃都因為這莫名其妙的戰火而不敢出聲。我的姐姐葉玉潔走過去摟着二姨太的脖子輕笑:“雲姨的皮膚這麼光潔,不要氣出皺紋來啦!雲姨演的那部電影上次玉潔沒看得仔細,能再借我看一下嗎?”二姨太平時沒別的嗜好,就是對她演的那幾部電影,見了人就吹噓。碰見有喜歡那兩部戲的人連什麼煩惱都忘記了,高高興興的隨玉潔上樓去了。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媽媽才嘆口氣説:“凌月,你不是不曉得阿雲的脾氣,整個一人來瘋,不理她自討沒趣就過去了。”説實話,對這個家來説,我有點像陌生人。爸媽的寵愛的確有點過火,因為我是他們十年沒見的女兒,一直到去年才回到上海。這十年裏,我不止一次的想要回來,可是中國不太平,到處戰火連天,別人都忙着躲戰禍,我卻急着回國,在爸爸的強烈反對下只能作罷。

好在這一雙弟妹品單純,憑空多出個姐姐倒也不覺得稀奇,整纏着我問些藍眼睛黃頭髮的洋人吃什麼喝什麼的小問題。

爸爸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在樓下做功課聽見管家開大鐵門的聲音,接着就瞧見爸爸緊鎖的眉頭,三姨太見狀將一雙兒女帶到樓上睡覺去,媽媽命下人沏了杯碧螺奉到面前:“老爺,出了什麼事讓你這麼煩心,先喝口茶——”

“處在這亂世之中,真是什麼都不太平。”爸爸嘆了口氣:“還記得前幾天夜心女中附近發生的那起革命黨人被殺案吧?那革命黨人死在巷子裏,身邊竟然還遺落了一本蓋了夜心女中印章的國文課本。如果單純的是個革命黨人也就算了,最糟糕的是他身上就有路上校需要的秘密情報。只不過那個情報沒有在屍體身上,必定在那個最後見過那人的身上。現在路上校已經放下話了,如果我揪不出這個課本的持有人,就要下令搜校。”我這才明白為什麼不見了國文課本,幸好我平時的課本只是拿來看的,若上面有字跡或者名字,對照起來就麻煩了。

“冰清,平時你就留意下,周圍有沒有女同學丟了國文課本。”

“我知道了。”我不的應了下來,然後一一跟他們道了晚安就回樓上休息。我只記得那人死之前臉上如釋重負的微笑,像是解了一般或者什麼重要的事情完成了一般。猛然間有一道靈光閃過腦際,那時候彷彿我的手袋被他猛扯了兩下,因為上面沾有血跡,回家後,我就扔在了牆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