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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淮西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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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六年九月,劉光世因為怯戰勾結趙鼑欺騙朝廷,將軍隊從廬州前線撤退到長江沿岸的當塗,若不是張浚明察秋毫,即時出面力挽狂瀾,差一點就把淮右一帶斷送給偽齊,甚至威脅到朝廷的安危。

這個事件受到朝野人士越來越嚴厲的指責,首當其衝的趙鼑、折彥直等人都被相繼離開朝廷,出任地方官去了。至於當事人劉光世,大家都說他臨陣退縮,幾乎釀成大禍,後來雖然還是打了勝仗,似乎可以補過,但是這種心態卻絕對不適合繼續擔任大將,掌握重兵。

有一批專門喜歡落井下石的人,紛紛說他的軍隊一向軍紀很差,將校士兵都蠻橫不講理,不容易指揮節制。身負全國最高軍事統帥「都督諸路軍馬」的張浚,自淮西歸來之後,也說劉光世沉溺酒,不關心國事,所以必須馬上解除他的兵權,藉以警惕其他的將領。

在這層層聲的壓力下,高宗當然也很想罷黜劉光世,只是接替的人選還未決定。所以他命三省樞密院一再以《省札》傳達旨意,要岳飛前來行在所奏事,表示岳飛至少應該是他考慮中最合適的人選之一。

岳飛一直到紹興七年三月才在建康晉見高宗。這次見面地點還是在御書房。

高宗正在書房練習書法,當了皇帝之後他就不再練武,所以除了女人之外,這就是他最大的興趣;除非像逃難時不得已,否則他每天都要練練字。

行過君臣拜見之禮後,高宗讓岳飛看他所寫的,原來只是「李馬泥馬」四個字而已。

「朕一生中最自豪的幾件事,像是博聞強記、可挽強弓,結果都輸給你;幸好還有一項書法勝過你,聊表欣。」高宗笑著說:「不過朕還有一項專長,很少讓人知道;朕很會相馬,好馬壞馬,只要讓我聽一聽牠的馬啼聲,即使隔著一面牆看不到,朕也可以分辨出來。」高宗又問岳飛:「對你們武將來說,一定要擁有一匹好馬,打起仗來才能得心應手啊!是嗎?」岳飛說:「臣曾有兩匹馬,很難伺候,每天要吃幾斗的飼料,喝十斗的泉水,而且必須挑美乾淨的才吃;若是披上鞍轡奔跑,起初沒有很快,等跑了一百里才開始快速奔跑,從中午到黃昏,還可以再跑二百里,卸下鞍轡之後,不氣也不汗,好像沒事的樣子。不幸這兩匹馬接續死了。我現在所騎的馬就簡單多了,每天吃的不多也不挑食,喝水從不選擇泉水,韁繩還沒拉好,就跳起來急速奔跑,才跑一百里,就用盡了力氣而氣,幾乎快要死的樣子。」高宗點了點頭說:「你現在所騎的就是標準的劣馬,牠好駕馭,又吃得少,容易滿足,躍躍試愛表現,可是很容易力氣衰盡無法持久,偏偏一般人卻喜歡這種才能低下的劣馬。至於你以前那兩匹,表面上看起來爆烈難馴,不好駕馭,而且十分挑食很難滿足,可是隻要讓牠順服就是一匹持久耐勞的好馬啊。」

「皇上是在教臣下如何用人吧。」岳飛笑著說:「臣岳飛瑾受教誨。」

「彼此彼此,朕也正在慢慢琢磨體會。」君臣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笑了一陣子之後,高宗問岳飛說:「說正經的,你對朕的一切都清楚不過,你認為朕這個皇帝當得如何?」

「當年你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小夥子,突然遭逢國破家亡,整個天下大任全部落到你的肩上。你只能號召四散的文臣武將來維持國家的運作,剛開始幾年還要不斷逃避金人的追殺;經過十年擁有這個局面,我打從心裡佩服你,我以你這個朋友的成就為榮。」岳飛慢慢地說,前塵往事一幕幕迅速地掠過高宗眼前,累積多年的心酸霎時籠罩了他的心頭,眼淚不奪眶而出。

「所以你絕對有資格說,如果沒有岳飛,沒有李馬,就沒有今天的朕;但是我也可以說,如果沒有朕,就沒有今天的岳飛──至少沒有今天的嶽太尉。」高宗招了招手,韓誠就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大疊帳冊,隨意取一本翻開,上面記錄著某年某月某,發給岳家軍軍器、糧草、軍費、布匹等各若干細目等等。

「皇上說你岳家軍屬於指標部隊,又打著絕對不搶掠擾民的口號,所以將你的後勤補給特別給我最優先辦理,就算其他單位都缺糧,獨獨不準缺你的糧。所以只要碰到短缺時期,你都不知道我置辦得多麼辛苦?尤其這幾年你人數快速增加到超過十萬,不管是鄂州還是襄陽府都在上游,東西備齊還需籌船隻逆而上,所以有時候稍慢一點還請多多包涵。」岳飛對於補給不足只好放棄北伐之事,本來想大發一頓牢騷,這時也只好忍住,依例叩頭謝恩。

臨別之前,高宗突然冒出一句話說:「劉光世掌管的二十萬淮西軍,朕想把他收回來,只是還沒決定給誰,如果給你,你覺得如何?你先研究一下,以後再作決定。」劉光世自己知道待不下去,便向朝廷送上奏章,自請解除淮西軍兵權。高宗收到奏章之後,跟左右的人說道:「劉光世對於軍隊的訓練,遠遠不如韓世忠、張俊等人,更別說與岳飛相比了。他這支部隊的素質,本來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銳之師,極為驍勇善戰,可惜主將過於怠惰,每個月耗費了那樣多的銀錢米糧全是民脂民膏,卻由於缺乏訓練、無法奮戰建功,實在太可惜了!總之,將帥絕對不可驕惰,更不可沉。」三月十四,岳飛收到兩份公文。

第一份是諸路軍事都督府張浚發來的,其中依次列舉了淮西軍所有將領的名字,以及各人帳下官兵與馬匹的數量,希望岳飛看了之後隱密收藏,而且暫時不要跟屬下說起這件事。」第二份是,高宗寫給淮西軍的部將王德等人的一道《御札》,要他們在今後聽受岳飛的節制,希望經由岳飛轉給王德等人。

從這些公文看來,高宗與張浚似乎已經商量好,要把劉光世所統領的人馬全部併入岳家軍。

岳飛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實現宗則的遺志,率軍北伐,驅逐胡虜,收復所有的失土。之前三次北伐,幾乎都只有岳飛帶領幾萬人孤軍深入,前面的箭頭部隊要攻城制勝難免會有死傷,一路上又要分兵留守,人馬本不夠分配;如果真的能夠合併淮西軍,他們人數多,素質又不差,只要稍加訓練,加強一下軍紀,馬上就可以上戰場。

若真的擁兵三十萬,依據以前宗帥所訂三路北伐之計,不但是恢復中原,就是進攻燕、雲,直搗黃龍也都不再是空幻的夢想了。

岳飛越想越興奮,一心盼望著正式的公文早發佈。

高宗與岳飛兩人,當初一個是毫無實權的空心小王爺,一個是默默無聞的習武年輕人,在半開玩笑的情況下,一個說如果當上皇帝,另一個也說萬一當上他的大將軍,誰知老天爺特別眷顧,今居然一切成真,而且似乎還超出當時的夢想!所以高宗一時興起想玩得更大一些,加上一直期待北伐的張浚在旁敲邊鼓,所以隨口說出將淮西軍併入岳家軍的事來。

其實在岳飛離開之後,韓誠馬上表達了反對之意。

南宋的財政狀況一直沒有踏上軌道,只能不斷挖東牆補西牆。岳飛的部隊軍紀好,除了他治軍嚴明,謹守原則之外,更大的原因是高宗代,無論多麼困難都以岳家軍後勤補給為優先,所以才能對百姓們秋毫無犯。

如果將淮西軍撥歸岳飛,人數突然暴增三倍,韓誠直言絕對供應不上,尤其是馬上發動這三十萬人,分兵北上去跟偽齊、金人作戰,保證撐不了兩個月補給線就會出事。

被北伐勝利衝昏頭的張浚,稍微冷靜下來分析一下當前的軍事力量佈署,發現在長江中下游有韓世忠、張俊與劉光世等三人各據要,再來是長江中上游有岳飛與吳玠兩人,兵力雖然較少但是與將帥關係密切,戰鬥力也比較高。雖說要穩定時局不得不倚重軍人,但是由五大軍事力量劃分各自的戰區,終究是宋朝立國以來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劉光世不適任必須罷黜,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有必要將淮西軍併入其他四人之中任何一軍嗎?以目前情況看來,不管加入誰的部隊,都將使那個人實力爆增,凌越他人甚多,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從本上完全違反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於是張浚趕快去找高宗,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兩個人稍為討論了一下就決定,淮西軍還是一支獨立的部隊,將統制王德升任都統制,由都督府直接統領。

總之,一切都沒變,只是五大軍事力量之中,淮西軍一支的大帥由劉光世變成張浚。

對於岳飛來說,從一開始就沒有覬覦劉光世的部隊,甚至連朝廷想罷黜他都不知道;是高宗與張浚主動告訴他要把淮西軍併入岳家軍,等到岳飛的雄心壯志受到發,熱情高昂後又澆他一盆冷水,當然會有被耍的覺。

因此,岳飛於邵興七年三月懷著極端灰心失望的情緒離開建康,溯江西上回到廬山東林寺旁他的居第中去。岳飛實在按捺不下心中的不平,便寫了一道奏章給朝廷,只說因為與宰相張浚議事不合,請求解除兵權,留在廬山,為他的母親補滿守孝的時間。

高宗收到岳飛的奏章,一方面馬上退回不準,希望他復出治事,一方面又接受張浚的建議,委派兵部侍郎張宗元前往鄂州去擔任宣輔判官,暫時接替岳飛掌理軍務。

張宗元是張浚的親信,張浚安排他充任這個職位,既可就近觀察岳飛是否有與部屬連絡?還可監視他們的反應與行動。萬一岳飛與高宗真正鬧翻,他更可直接接收岳飛的部隊。

高宗連續下了三次命令給岳飛要他復出,岳飛都堅持不理之後,高宗只好故技重施,用三省樞密院的名義下了一道《省札》給鄂州宣撫使司的參議官李若虛和統制王貴,命他們一起前往廬山敦請岳飛回到鄂州管理軍務。如果岳飛違抗此令不予遵行,李若虛與王貴等都要接受軍法處置。

李若虛與王貴,一文一武,等於是岳飛的左膀右臂;他們馬上啟程往廬山東林寺去見了岳飛,說明朝廷的懇切敦請之意。想不到岳飛還是堅執不肯接受。

李若虛眼看好話說盡都沒有用,只好以嚴厲的口氣說道:「嶽帥是一個軍人,如此堅執不聽從朝廷的旨意絕對不是好事。而且一而再,再而三,難道不怕朝廷上有人產生疑慮,懷疑嶽帥是否想幹什麼?」李若虛又說:「嶽帥原本只是河北的一個農夫,受到皇上這樣的信任,如今擔任一軍統帥,難道您以為可以和朝廷相抗嗎?您這次若仍堅持不肯回鄂州軍營,我們這些手下勢將受刑而死,我們究竟有哪裡對不起嶽帥,您又何忍把我們置之死地呢?如果真的走到這步田地,難道您對我們都沒有一點愧悔之心嗎?」類似這樣的談判持續了五天,當天夜裡岳飛實在睡不著,起來坐在涼亭上一個人想了很久。

自己與高宗的擊掌立誓,旁邊只有一個馬韓誠,這次自己被耍的來龍去脈頂多又多一個老狐狸張浚知道,當初他們倆人主動說要把淮西軍給我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絕對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所以現在全天下人大概都認為一定是岳飛仗著戰功彪炳要奪淮西軍權,因為沒有得手才老羞成怒,耍小孩脾氣。甚至連自己的部下,應該也都是這麼想的吧。

王貴這傢伙,跟上輩子王英比起來武功雖然長進不少,但是膽小怕事,眼光短淺,唯利是圖的病卻一點沒變,從來不會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有這種反應十分正常;李若虛在自己營中算是很有見地的人,平常對自己也很敬重,這次連他都會說出這種重話,可見自己應該是因為北伐的美夢破碎,一時太過惱恨,沒有完全想清楚就鑽進了牛角尖。

趙構你這傢伙,竟敢負我!難道不怕老天有眼?對了,他那時不是有立誓嗎?他趙構若負我岳飛,老天就讓他──絕後!如今他會這樣做,是否代表說:「反正我已經確定絕後,負不負你岳飛又如何?」媽的,你趙構真不是人!

岳飛含著眼淚,仰天大笑。

第二天他就收拾行囊,跟著部下回返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