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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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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姓江的繡衣直使體形高大,身姿拔,頜下留著長鬚,面容頗為威武。他微微頷首,“請大巫作法。”那巫師揮了揮衣袖,隨行的軍士取下背囊,倒出曬乾的狼糞,兩名胡人蹲下身,將狼糞一一擺列整齊,灑上幾種味道刺鼻的藥粉,然後將十幾支蘆管入地上,只出被蘆葦內膜覆蓋的管口。

為首的巫師躬下身,態度恭敬地對著盲眼老人說了幾句什麼。盲眼老人一手摸索著琴絃,良久才撥了一下。其中一蘆管應聲而振,管口的薄膜破開,飛出一股極細的輕灰。

為首的巫師抬手拋出一隻金環,將那蘆管套在正中,兩名胡人立即移來狼糞,架上細木,用火石點燃。

一股濃煙筆直升起,與下方的北斗七星遙相呼應。就在這時,一名軍士忽然喝道:“誰!”說著反手摘下龍首雕弓,搭上羽箭,張弓對著山林深處。

程宗揚認出那個姓江的官員,正是自己從舞都來時遇見的繡衣使者。他好奇那些胡人的施法儀式,不小心了行藏,眼看那些軍士紛紛舉弓搭箭,指向自己的藏身之處,只好喊道:“我是過路的。”姓江的繡衣使者皺了皺眉,從魁朔召來胡巫望氣,是太后私下的吩咐,連天子都不知曉,無論是主持其事的自己,還是隨行的羽林軍士,都是由太后和主掌南北二軍的呂氏族人仔細挑選出來的。這人不小心撞見,只能說他運氣不好。

繡衣使者抬起手,正準備下令殺那人,後面的盲眼老人卻說了句什麼。

為首的巫師連忙道:“江直使,請慢!這人是琴大師的故。琴大師曾受過此人的恩德。”

“既然是琴大師的故,那就罷了。”姓江的繡衣使者仔細看了看那個年輕人,記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誰,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結。

那巫師道:“琴大師想請先生說幾句話。”程宗揚暗暗鬆了口氣,沒想到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記住自己的聲音,而且看他所受的禮遇,在部族的地位相當不俗。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程宗揚還是做足禮數,拱手道:“在下見過琴大師。”胡琴老人說了幾句,為首的巫師替他翻譯道:“琴大師很先生當的幫助。若有機會,希望能請先生到魁朔部作客。”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去。”接著那巫師從皮囊中取出一隻金餅,“這是琴大師的酬謝,也是請先生前往魁朔的路費。”胡琴老人微笑著點了點頭,雖然言語不通,但能覺到他的善意。

程宗揚坦然接過金餅,“那我就不客氣了。”胡琴老人又說了幾句,巫師道:“還有一件事,當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大師說他因為目盲,無法回答,可以告訴先生的是:那位攙扶他的好心人是個女子。”程宗揚渾身一震,接著又聽見那巫師道:“和她一起的也是。”※※※※※筆直的狼煙被遠遠甩在身後,程宗揚還沒有回過神來。

女人!上湯腳店最後兩名目擊者,那個疤面少年和他的老僕,竟然是兩個女人!難怪這對主僕會像消失一樣,怎麼都找不到,原來她們顯的身份完全是假的。

疤面少年是個女人,而且是認識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給自己的覺很悉……

程宗揚忽然騰身躍上樹枝,往那處自己險些失足的山澗疾掠過去。

山澗崖壁極陡,有些地方光滑得連猿猴都無法攀爬。程宗揚用珊瑚匕首釘在崖壁上,像壁虎一樣游到澗底。

半個時辰之後,程宗揚終於找到那隻包裹。包裹被一塊溪石擋住,此時滿了水,沉重無比。程宗揚撈起包裹,在石上打開。包裹內放著幾條美的被褥,最裡面赫然是一張潔白的鹿皮!

※※※※※上清觀內一片寂靜,卓雲君在靜室內安靜地煮著茶。

程宗揚盤膝坐下,先問道:“小紫來過嗎?”卓雲君神情錯愕,“媽媽來洛都了嗎?”

“應該是到了,不知道在辦什麼事。你多留意一些。”

“是。奴婢知道了。”程宗揚口氣隨意地問道:“合德出去了嗎?”卓雲君乍然聽說小紫也到了洛都,不有些慌亂,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城裡買藥,午時才回來。”去城裡買藥用得著帶上白鹿皮嗎?就算是想換錢,天子苑才有的白鹿,誰敢私下買賣?

“盧五爺和殤侯爺已經到了。”

“你見了他們?”卓雲君柔聲道:“沒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面,只讓弟子請他們入觀歇息。”程宗揚起身道:“我去見他們。等合德回來,通知我一聲。”

“是。”※※※※※盧景和朱老頭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兩間打通的靜室悄無聲息,似乎一個人都沒有。程宗揚拉開門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兩個人雖然沒有作聲,室內的情形卻不是一般的熱鬧。

盧景一手拿著破碗,一手拄著竹杖,翻著白眼貼著牆蹣跚而行,活像一個餓了半年的乞丐。老頭比他更狠,攏著手,一瘸一拐地走著,兩條腿怎麼看都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短的那條腿腳掌還向內翻著,幾乎是用腳背在走,那模樣比盧景更慘十倍,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捨一把。

兩人貼著牆一個順行,一個逆行,在室角撞到一處,各自哼了一聲。盧景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手指一轉,收起破碗,換成一隻銅鈴。接著手一抖,竹杖頂端落下一條長幅,上面寫著“鐵口神算”四個碗口大的墨字,然後衣服一翻,變成一件半舊的道袍,仍然翻著白眼,一邊搖鈴一邊邁步而行,如同遊方道士。

朱老頭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鐵箍,往頭上一套,變成一個頭陀,然後豎起手掌,口喧佛號,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只不過襯著他猥瑣的嘴臉,倒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孫猴子。

兩人各自繞了半圈,又撞到一處,朱老頭張手就要化緣。盧景收起銅鈴、竹杖,手掌往頭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條布巾,接著摘下口的八卦圖,把帶一放,在側打了個結,然後從懷裡出一條白手巾,搭在肩上,變成一個跑堂的小二,不耐煩地朝朱老頭擺了擺手,讓他趕緊滾蛋。

朱老頭摘下頭箍,用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往頭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後,努力把破舊的衣衫拉平,看起來勉強有點像落魄的學子,只不過他的模樣也太落魄了點,比要飯的強得實在有限。

盧景笑著搖了搖手,意思是朱老頭的妝扮太不靠譜,朱老頭卻是一臉的不服氣,自己再落魄,這打扮也是一個秀才,他一個店小二狗眼都長到哪兒去了?

盧景見他不肯認輸,索出一套官服,頭戴高冠,懸玉帶,這會兒也不裝瞎子了,顧盼間官威十足,秒殺朱老頭的窮秀才。

朱老頭身體一,陡然間長高尺許,濃黑的長髮瀑布般從肩頭垂下,接著收起嘻笑,眉宇間出帝王般的威嚴。相比之下,盧景剛才那點官威就像浮雲一樣無足輕重。

盧景瞠目結舌,看著一身布衣,卻如帝王貴胄般的殤振羽,最後灰溜溜地低下頭。

程宗揚看得好笑,兩人跟演啞劇一樣,乞丐對乞丐,和尚對道士,然後盧景變身店小二,趕朱老頭的頭陀滾蛋。朱老頭扮成秀才,教訓店小二,盧景又扮成官員,壓秀才一頭。最後老傢伙出真容,直接把盧景碾壓成灰。

如果單論妝扮的專業,盧景比朱老頭強得不止一籌,衣服一換,音容笑貌也隨之變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見的這老東西不但什麼都幹過,而且還差點兒當上天子,盧景輸得一點都不冤。

朱老頭得意洋洋,“小傢伙,別說是你了,就是姓岳的在這兒,他也得給我寫個‘服’字!他再牛,要過飯嗎?當過皇帝嗎?能跟大爺比嗎?”

“他睡過宋主的老孃。”程宗揚道:“你呢?被漢國的太后攆得跟狗一樣,還有臉說。”朱老頭惱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臉啊!”

“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爺,你那臉丟哪兒了?我怎麼都找不著呢?不是我說你啊,你們兩個玩得起勁兒,把人家蔡常侍就這麼撂地板上,太過分了吧?”

“一個閹奴。難道大爺還要把他供著?”

“閹奴也是人啊。我說老頭,因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視,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這樣啊。”程宗揚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脈象,“把他醒,讓你們看看什麼才叫文明人。”蔡敬仲口一鬆,彷彿一塊千斤巨石被人搬開,神智漸漸恢復。他手臂動了一下,發現自己已經換上衣物,而且頜下癢癢的,似乎有鬍鬚……蔡敬仲有些發怔,隨即意識到那只是黏上去的假鬍鬚。他出一絲苦笑,自己終究只是殘餘之人,即使身為中常侍,製作了無數器具,仍然不免被人揹後譏笑。

蔡敬仲睜開眼睛,只見面前放著一張几案,一個年輕男子託著下巴,手肘撐在几上,正笑眯眯看著自己。他長相稱不上英俊,但也不難看,尤其是他頜下沒有留須,讓蔡敬仲覺得心裡舒服一些。

“是你?”

“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時候,你連眼睛都沒抬,我還以為你都沒聽見呢,沒想到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既然這樣,我就不用自我介紹了,咱們說正事。”蔡敬仲心下冷靜異常,他留下自己命,無非是想從自己嘴裡打聽消息,自己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難道還在乎這些嗎?

蔡敬仲垂下眼睛,聽見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開口勸說自己。自古除死無大事,自己既然為太后效命,死又何妨?畢竟這是漢國的天下,得罪了太后,只有死路一條。他倒是好奇,這個年輕人能說些什麼?他會用什麼來打動自己呢?金錢?珍寶?甚至小相公?無論他有什麼籌碼,也不可能超過漢國的太后。

“你想飛嗎?”那個年輕人笑眯眯問道。

良久,一直雙目低垂、面無表情的蔡敬仲終於抬起臉,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那個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