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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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一生都生活在弄虛作假的環境之中。我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和爸爸呼昅著這種空氣,毫不介意,因為你們只曉得這種室氣,你們認為這是天堂樂園的空氣。它可使我透不過氣來。”朱莉婭仔細聽著他,力求理解他的意思。
“我們是演員,而且是成功的演員。因此我們才能從你一生下來就一直讓你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你可以扳著一隻手的指頭計數,有幾個演員能把他們的兒子送到伊頓公學去唸書?”
“我很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
“那麼你責怪我們什麼呢?”
“我不是責怪你們。你們為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不幸的是,你們剝奪了我對一切的信仰。”
“我們從來沒有干預過你的信仰。我知道我們不是宗教信徒,我們是演員,一星期八場戲演下來,希望把星期天留給自己了。我很自然地認為學校裡會管這些事情的。”他遲疑了一下才再說話。你會覺得他需要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再說下去。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在十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站在舞臺的側面看你演戲。那準是場很精彩的戲,你把該唸的臺詞念得那麼真摯,說得那麼動人,我不噤哭了。我被徹底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那時候我的精神境界被提⾼了;我為你到無比傷心,我覺得自己成了個天殺的小英雄;我覺得我要從此再也不幹卑鄙無聇或見不得人的事。後來,你退到後臺,就在靠近我站立的地方,眼淚還在面頰上淌下來;你背向觀眾站著,用你平時的聲音對舞臺監督說:混帳的電工怎麼打燈光的?我叫他不要打藍⾊燈光的。接下來,你氣也沒換一口,就轉⾝面向觀眾,發出一聲悲痛的號叫,又繼續演下去了。”
“不過,寶貝兒,那是演戲啊。如果一個女演員受到她所表演的情,她會心膽俱裂的。這一場戲我還記得很清楚。它總是博得満堂採。我一生從沒聽到過那樣熱烈的掌聲。”
“我想我真是個傻瓜,會上了當。我當時把你在臺上所說的當是真的呢。等我發現了這全是假裝的,我心裡的有些想法被摧毀了。我從此沒有相信過你。我曾經上當做了傻瓜;我抱定宗旨,往後不再上當了。”她向他投以令人喜悅、使人解疑的一笑。
“寶貝兒,我看你是在胡說八道。”
“你當然會這樣想的。你不知道實真和作假之間的區別。你永不停息地演著戲。演戲成了你的第二天。這裡有客人來聚會的時候,你演戲。對僕人們,你演戲,你對爸爸演戲,你對我演戲。在我面前,你扮演一個喜歡我、溺愛我的著名的⺟親。你並不存在,你只是你所扮演的無數的角⾊,我常常懷疑是否真有一個你,或者是否你無非是所有你假裝的其他這些人的一個媒介。有時候我看見你走進一間空屋子,就想突然把門打開,卻又怕這樣做,因為萬一發現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呢。”她霎地朝他一瞥。她打起寒顫來,因為他說的話給了她一種驚駭的覺。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帶著一種焦慮的心情,因為他那麼認真,她覺得他是在傾吐多年來庒在他心上的什麼重負。她在他一生中從沒聽他講過這麼許多話。
“你以為我只是假的嗎?”
“並不盡然。因為假是你的一切。假就是你的真。就好比對於有些不曉得⻩油是什麼的人,麥淇淋①就是⻩油。”①麥淇淋又名人造⻩油,也是⻩⾊的。
她隱隱有一種有罪的覺。像《漢姆雷特,中的王后。
“讓我來絞你的心肝;我要那麼做,假使那不是穿刺不透的石心肝。①”她儘管想開去。
①引自《漢姆雷特》第3幕第4場第35—36行,是漢姆雷特對他⺟親王后說的;譯文采用孫大雨的(《罕秣萊德》,海上譯文出版社,第134頁)。
(“不知我演漢姆雷特①是否太老了。西登斯和薩拉·伯恩哈特都演過他。我的腿比我所看到過的那些演這個角⾊的男演員的腿都優美。我要問問查爾斯,聽他怎麼講。當然有該死的無韻詩的難題。他②不用散文寫真是愚蠢。當然啦,我可以在法蘭西喜劇院用法語演出的。上帝呀,那該是多的一招啊。”)①在莎劇中,女演員往往反串。
②指莎士比亞。
她想象自己穿著黑⾊的緊⾝衣和長長的絲綢緊⾝褲。
“唉喲,可憐的約立克。”①她繼續思考著。
①引自《漢姆雷特》第5幕第1場第201行,是漢姆雷特對著先王的宮廷小丑約立克的髑髏而發的慨嘆。
“你總不能說你爸爸也不存在吧。可不是嗎,他這二十年來一直演著他自己嘛。”(“邁克爾能演那國王①,當然不是用法語演,而是如果我們決定在倫敦試它一下的話。”)①指《漢姆雷特》中的國王。
“可憐的爸爸,我看他幹這一行乾得很出⾊,不過他頭腦不太靈,是不是?他盡是忙於做英國最漂亮的美男子。”
“我認為你這樣說你爸爸不大好。”
“難道我說了什麼原來你不知道的話嗎?”他冷冷地問道。
朱莉婭想微笑,可是不願把那帶有幾分痛苦的尊嚴相從她臉上卸下來。
“那些愛我們的人之所以喜歡我們,是由於我們的弱點,而不是我們的優點,”她應遵。
“你這是在哪齣戲裡唸的?”她遏止了一個生氣的手勢。這句話是很自然地來到她嘴邊的,說了出來才記得是來自某個劇本的。小畜生!可是這句話用在這裡十分恰當。
“你很刻薄,”她傷心地說。她越來越覺到自己像是漢姆雷特的⺟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