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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之招,即出自《能奪夜令》。

昔年見三秋首敗於老漁夫,苦思年餘,創制出這門絕學,雪前恥;歷經四十餘載打磨,今改以氣刃施展,在眾御衛口所留傷口,不過一枚鋼針的口徑,以“苦海覺”見三秋的標準,確無殺人之故意,不過信手掃開礙事的螻蟻罷了。

話雖如此,心肺遭鋼針刺穿,亦足以致命。受傷倒地的徵王御駕之所以尚能存活,全賴老漁夫以鎖限延緩血,避免心室鼓動撕裂創口,一發不可收拾。

現場諸人除始作俑者的白髮老漁,只有耿照親歷過“凝功鎖脈”之威,對老人的身份再無疑義,放落單刀,“撲通”一聲跪地伏首,對老漁夫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晚輩斗膽,當影城曾冒稱前輩之徒,實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前輩海量汪涵,更兩度出手相救,令晚輩慚愧不已,願領受一切責罰,絕無二話。”老漁夫撫須道:“如非是你,我還沒想過要收徒。我在江湖上約略打聽過,當不覺雲上樓開口的,也不是你,而是天門掌教之徒;之後你所作所為,並無招搖撞騙之嫌,我心甚,這個便宜師父,做得不算憋屈。起來罷,跪了一地,成何體統?”耿照依言而起。見三秋撓撓光頭,也拽見從等二人起身,喃喃道:“媽,這也是徒弟。我一傢伙得罪了倆……這人倒楣起來,怎麼能跟拉稀一樣?”噗哧一聲,卻是見從縮肩掩口,花枝輕顫。見三秋乜她一眼:“這會兒妳倒知道笑了,剛才一臉鱉十,不是給駙馬爺添堵麼?來,叫人,叫得可愛些。”連哄帶騙似的,看來平素見從撒起嬌來他也頗為受用,一門心思向老人獻寶。見從滿腹的閒氣正無處去,抵死不從。

“我不要。他是哪一國的駙馬,南陵百國上哪兒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見三秋急了:“哎,妳這是怎麼說話的妳……駙馬別見怪,小弟沒教好。見從丫頭,人家不是什麼小國駙馬,是前朝的駙馬!統北關十萬雄兵、掌武登一國的駙馬爺,便在當朝,也是堂堂開國三傑之一、一等神功侯,雖是掛了金印求去。我說駙馬您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好端端的,什麼泛舟逍遙深藏功名?小人這些年直想找駙馬爺再打一場,輸了之後,好請您指點津啊……”不知不覺便叨絮個沒完,頗有自怨自艾之

見從習慣地略去後頭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確捕捉重點,不覺睜大美眸,愕然道:“你……你是‘奉刀懷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雲三才’、‘五極天峰’的武登庸?當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個武登庸?”老人忍不住笑起來,淡淡搖頭。

“就是武登庸而已。其餘具是浮雲,不知姑娘何指。”見柳見殘奮力抬頭,不意觸動傷處,疼得面孔扭曲,自懷中摸出個紙包遞去。

“見三秋,你這位從屬是好漢,莫壞人腿腳,我且越俎代庖。這枚‘愈骨生肌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創去膿,半個月內,當可盡復如初。”見三秋趕緊接過,愛不釋手,喃喃道:“這可是駙馬親賜的藥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問問,就是問問。還不快謝謝駙馬?”柳見殘恭敬一揖,看待老漁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當世使刀之人,誰都想見刀皇一面。能見他用刀,哪怕死了也甘心。可惜覺尊與刀皇的層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間,兩人明顯已手一合,無論見從或柳見殘,皆難參解其中奧妙,連發生了什麼事都搞不清楚。這種入寶山卻空手而回的遺憾,不免讓親睹刀皇的興奮打了折扣,思之倍覺扼腕。只有見三秋樂得坐立難安,頻頻手,瞧武登庸對徒弟被狙殺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趕緊打蛇隨上,涎著臉陪小心:“駙馬爺,今兒巧遇這麼高興,您就再給小人批個命罷。駙馬爺贈給小人的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記在心,但上回一別,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沒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該怎麼辦,活得了無生趣啊。”這見三秋來歷不明,最初是在北關一帶突然冒出,四處踢館,打敗北關眾多刀法名家,奪其刀譜;遇武林同道聚眾追殺便大開殺戒,鬧了年餘,始終無人能奈他何。此人什麼東西都是搶來的,則取之,猶如野人,連做為渾號的“苦海覺”四字,亦是從北關名剎四門寺的題匾而來。

四門寺的住持本修長老擅使雁翎雙刀,被上門搦戰的野人打敗,連兵器都被奪走,氣得嘔血而亡,北域武林為之譁然,終於驚動了時鎮北關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武登庸勸止了動員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國內的武庫前等他,“打敗了我,這一屋子的拳經刀譜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鎮北將軍如是說。比斗的結果,對武林人來說毫無驚奇。武登庸刀法縱非天下第一,北關第一總跑不掉,無君無父的一介野人,豈是武登侯敵手?到吃驚的,是武登庸。

野人不知自己活了多久、過往有過什麼,說不出認識何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能打……當他需要繼續下去的理由時,剛好出現在面前的,是刀。原來非是他選擇痴,而是痴選擇了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學多聞,醫卜星象,無一不,認為他是罹患了某種臆症,非是無有過往,卻已不存於心。

“你想要名字,我給你一個。就叫……‘見三秋’罷。”年輕的鎮北將軍告訴他。

“你瞧,你想要的,毋須搶奪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應困於奪取爭搶、逃亡反殺之間,你要去更高的地方。”

“更高……是指山頂上麼?”武登庸笑了。

“離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號有用的地方,去吃飯,去生活,去鑽研刀法,去紅塵裡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倆再次相逢,已是數年後的事。身為鎮北將軍的武登庸回京述職,見三秋則成為直屬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說好聽是保衛城,實為末帝的暗殺部隊。

末帝年少時以太子監國,執政之長,便在碧蟾朝亦是數一數二,早年勵圖治頗有作為,中年後偃兵息甲,與民休息,人皆以為是不世出的明君。晚年因罹患惡疾楊梅瘡,飽受痛苦,情大變,稍不合意便當朝殺人,肆意株連,這都還不算事;那些明著殺不了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擄劫殺,留血字故佈疑陣,一時白玉京里人人自危,傳為妖祟。最後揭發這樁惡行的,便是武登庸。

做為皇城司第一高手,見三秋撇下被金吾鐵騎團團包圍的嗜血同僚,獨力戰昔恩人,所使正是初嘗敗績後,創以剋制皇圖聖斷刀的《能奪夜令》。

“我不是讓你往更高的地方麼?”逆著滾滾竄至的火燎煙焦,一身金甲的武登庸立於皇城簷頭,長刀映出夕陽如血,襯與底下廝殺、慘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隨風遠送的咆吼中滿是憤怒和不解:“寥寥數年,你怎能……怎能墮落如斯?”魚皮密扣、黑衣如墨的見三秋夜刀錯,蹙著光禿禿的眉骨,比他更加惑。

“小人是按將軍的吩咐,才在這兒的。人世至高,哪有勝過皇帝的?”鎮北將軍兼武登侯、未來的駙馬爺一時無語。

“小人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奪走的都是些什麼了……此刀名為《能奪夜令》,恭請將軍指點一二!”

“……後來呢?”耿照始終記著老胡教的,聽人說故事時,一定要這麼問。

九瞥他一眼,彷彿連冷哼都有辱清明。

“廢話,當然是師父他老人家贏了。說了連敗他三回嘛。”在長街與見三秋分別之後,武登庸帶著耿照、長孫旭返回窮山驛館。

呼延宗衛趕緊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點,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擾國主與刀皇說話。儘管“凝功鎖脈”大幅降低氣刃的殺傷力,抬回驛館的御衛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點再向國主稟報,武登庸與他眼神一對,便似已看穿,卻沒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

“做為刀法,《能奪夜令》不及皇圖聖斷,做為殺人術未必便輸。”老人放落茶盞,淡淡一笑。

“那回,我是以神璽金印掌打敗了他。”做為皇城司唯一的倖存者,過得幾年,見三秋才又再出現在武登庸面前。那時白玉京毀於異族大火,武登庸中途聞訊,先去了帝都,而後才又趕回平府,等著他的是懸樑殉國的愛之屍,業已大亂的北關形勢,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殺手。

“駙馬您讓我好生對死者懺悔,小人到亂葬崗裡住了些時,悟出一門新的內功,這才明白駙馬爺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預言,故將此功命名為《閻摩血章》。您最寶愛的靈音公主死得這麼慘,駙馬爺一定很痛苦罷?小人這便來報恩,肯定給您個痛快。”黑衣殺手誠摯說道。看著二少瞠目結舌的模樣,老人不由得笑起來。

“我幾乎殺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後關頭想起與大師的誓言,我可能會與他同歸於盡。”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塵那“不殺一人”的賭誓。

“回覆神智的我,為自己到無比羞愧,我對他說,讓他減少殺,莫再無端殺人,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破棄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遠都沒有底。你一次都不該縱容自己。”然而,見三秋除了深不可測的武學天分、土鱉般打不死的強橫生命力外,對於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絕。在長街時,武登庸曾質問他“我讓你莫再無端殺人,你的殺怎還這般重”,見三秋的回答,只能說是令人大開眼界。

“小人謹遵駙馬爺吩咐,頭十幾年都躲在南陵山裡,殺剮獐麃為生,跟從前一樣,子過得苦。

後來遇見段慧奴那丫頭,她說花錢買命,不算無端,我一想這是個理啊,也就幹下了。

“講道理,駙馬爺,這會兒我都讓小弟殺了,等閒不出手的,哪能殺重啊?都快吃素了。方才那一地土鱉都不算錢,我是真沒想殺,蝕本啊。真要說呢,也就殺了四匹馬罷。”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為見三秋裝瘋賣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幾十年來這人都是這麼說話的,白玉京的富貴生涯或改變了他的口音用語,卻完全沒能撼動其本質,此人仍舊與當年初見時一般的混沌難測,銳穎頑愚全困在那一團亂線般的臆症裡。

“駙馬爺,您給小人再批個命,指引指引方向唄,我快無聊死了。”見三秋撓著光頭,似乎真覺困擾。

“每回我想把眼前動著的全殺掉、好掙脫這一切時,總想著‘還沒問過駙馬呢’,又給忍了下來……駙馬爺,您說,我能不能這麼幹?”雙手虛抓,作勢一撕,動作相當滑稽。

耿照、九面面相覷,全都笑不出來。與此人遭遇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已能明白這動作所代表的意義,一點都不懷疑他說做就做,該懷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將如何超越自己對於殺戮的貧乏想像。最好的證據,就是連見從也變了臉

少女緊盯著刀皇,深怕老人未發覺自己一個沒想好,隨口將釋出一頭嗜血的魔物。老漁夫淡淡一笑。

“接下來的三十年,你將開宗立派,見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轉轉,全是為了此刻,我知你已準備好了。”

“開……開宗立派?”光頭怪客停止撓頭,厚重的上眼瞼慢慢撐開。

“沒見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殺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這數十年所悟,不是這般短淺之物。記不記得武登國祭天壇之後,裝滿武學典籍的庫房?你是為了留下那樣的東西,才來到這世上的。”見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腦袋。

“就是這種覺!每回聽完駙馬爺的話,我都覺得好有神、心底好愉快,整個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還是開心得要命……是了,就是這個,開宗立派,開宗立派。”著手來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聲嬰啼的新手父親,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麼。

武登庸不慌不忙,續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宮’罷,從你自創的絕學裡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間,我確信武林之中從未有人用過此名。這不是你奪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見三秋的惺忪睡眼睜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極限,衝老人連連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時撫難言,動得不能自已;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撓撓光頭。

“是了,駙馬爺,其實上回被您打敗之後,我又創了新玩意兒,叫《天外墜》。這名兒我得意的,您瞧,就是這樣——”他看似未動,又像雙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覺視界裡一暗,陡地月無華,一股巨大的翼狀黑氣,從見三秋微佝的背門竄出,直衝天際,撲天蓋地瘋卷而來,滿了周身每寸空間,更沿全身所有孔竅鑽進五內百骸,阻絕脈息,剎那間剝奪了一切行動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無盡沉淪,永遠沒有盡頭——一霎回神,頭頂豔陽灑落,風吹蟬鳴,哪有什麼墨雲黑翼?見三秋“啪”的一拍光頭,慢道:“您瞧我,真糊塗了。駙馬爺批了命,還給咱的新門派賜了名兒,打什麼呢真是,瞎幾把扯。”恨不得自幾耳光似的。獄龍也不討了,鄭重再三地與武登庸道謝,才攜二人離去記住地阯發布頁www.91ks.online第二七五折雪鄉應在寒苔千里驛館大廳內,老少三人圍桌而坐。

九替師父斟滿茶水,放落茶壺,不忙著舉盞就口,輕轉杯緣,似斟酌著遣詞用字。

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壺又斟一杯,哼道:“你明著是想問我,見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麼來路,但心裡真正想問的,是我為什麼不殺他。為師猜的是也不是?”長孫旭被說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