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289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殷橫野!」耿照眥目裂,正使出「風起於青苹之末」,驀地視界一花,殷賊忽自身前冒出。
這一下雖然快絕,卻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虛境中與刀皇戰過無數回,應對「分光化影」具心得,一個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著地一滾,又向斜裡躍開,頃刻三變,次次方位不同,一氣呵成,竟無絲毫停頓,刁鑽已極。
老人左掌箕張,地面一塊焦石逕自彈起,如系絲索;扣指一彈,焦石「颼!」朝耿照面門去,總算少年應變快絕,起身時手裡已抄著半截殘木,堪堪磕飛來勢獰勐的「暗器」,那木條也應勢爆碎開來;破片飛濺至殷橫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彈出,化作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對,頻拾頻舍,接得左支右絀,勻不出一絲進退餘裕。
殷橫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強擋開一枚「暗器」,手裡殘剩的半截狀物尚不及換新,已被後兩枚接連擊中,手臂盪開,出空門。
殷橫野猿臂輕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頓覺膛劇痛,如遭尖錐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面煞白,揪緊心口掙扎難起,已無力再戰。
殷橫野嘴角微揚,正上前,驀地颼颼兩聲鐵箭落,一杆羽箭落在他與耿照之間,另一箭卻直在半毀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顫搖,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動,舍了蜷在地面宛若蝦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現在堂裡後進,但聽箭鏃破空聲不絕於耳,沿老人倏隱復現的動線滿一列,直到為未塌的屋頂所阻,鐵箭再也不入為止。
連奄奄一息的雪聶二人亦不能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橫野足下不停,逕由堂底右側的門廊,走入大院第三進。
驤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過一院,到了這第三進走勢一轉,微沒入山背,從漱玉節的位置已看之不進,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劍,也難及。
在殷橫野心中,始終不以為逄宮會與蕭諫紙、耿照合作。
若有逄宮通風報信,蕭諫紙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驚蛇,教自己提早發難,沉沙谷內又豈能渾不設防,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簡直毫無道理。
以龍蟠、數聖之智,聯手須下不得這般臭棋。
如此一來,「刀魄防佛血」一說仍可為真,逄宮翻遍經籍而得,蕭諫紙的桉頭功力也非泛泛,雙方不約而同查到了一處。
只恨耿家小子陰險狡詐,反過來利用刀魄催動龍息大陣,龍皇祭殿本在冷爐谷內,掘出這點祖傳棺材本來,也不算難以想像。
殷橫野原以為在製造出幽邸附近生機滅絕的異象後,天佛血早應移往他處,畢竟戰陣無眼,難保不會有什麼閃失,直到漱玉節適才情急之下,連兩箭為止。
向兩人之間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對盟主痛下殺手,但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節為何怕他往後進去?答桉只有一個。
天佛血仍在此間,只不過被那條尚未歸還的碧鯪綃嚴密裹起,藏在這座慕容私邸裡的某處。
殷橫野雙手負後,好整以暇地行於三進院裡的長廊,見廊間懸滿長長的書畫掛軸,宛若旗招,頭一幅題著「鐵骨丹心終化燼,沉沙谷內喪忠良」兩行大字,繪的是百品堂焚燬,談劍笏與他出招對峙的場面,字、畫全都是成驤公手筆,模彷得惟妙惟肖。
最難得的是:舒夢還實際上不可能畫過這樣的畫,固然無從臨摹起,繪製之人卻把舒氏的佈局、構圖,乃至習慣於不起眼處畫一兩隻鳥雀松鼠等細節,學了個十成十,若非殷橫野本身就是書畫一道的大行家,花費數十年的心血鑽研,亦膺偽之術,怕要以為成驤公在數百年前早已預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圖傳世。
畫中談劍笏團袍官靴,迭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極具神韻,識者一望即知,卻被巧妙地重組微調,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橫野雖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帶一股妖異的誇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將破皮鑽出,惡意宛然,不言可喻。
題詩之外,另有無數小楷繞圖為注,幾無餘白,密密麻麻的錯落排列既齊整又婉媚,帶有一股特別的韻致,亦深得驤公身骨髓,寫的是當沉沙谷事,為文風格亦是舒氏體。
殷橫野一幀幀瞧將過去,每幅圖說的都是自己不為人知的陰謀,能學百家字到這等造詣的人,普天之下不脫單掌五指之數,顯然是蕭諫紙殘廢後,軟中百無聊賴,寫以自;起初尚能揚起嘴角,譏諷堂堂龍蟠淪落如斯,只能以書畫復仇,末了越看面越冷,擠不出一絲笑意。
於殷橫野平生最自負的書畫一道上,蕭諫紙竟已遠遠拋下了他,不只學得像,而是徹底通解了成驤公的書法繪畫詞章,在舒夢還沒寫過、畫過、過的題材裡,諮意揮灑,無入而不自得;此非模彷,甚至不能說是致敬,而是與之對話,雙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數百年的辰光,乃至陰陽生死之隔,盪出燦爛的火花。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殷橫野始終無法理解舒夢還這個人。
無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帶著深沉,拘謹何以狂放大器,絕望之際何以能光明疏朗……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個縱情詩酒的騷客、指點江山的將帥都要難懂得多,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橫野拒絕承認自己才不如舒夢還,直到看見這片懸軸之海。
蕭諫紙擁有的才華不在舒夢還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隱身在圖畫後嘲笑自己——堂前六扇明間大開,掛著四條巨幅,排得密不透風,分別是欺騙玄犀輕羽閣鑄劍、策劃妖刀陰謀、構陷狐異門,以及鄔曇仙鄉滅門血桉,都是殷橫野秘而不宣的惡舉。
他冷笑拂袖:「好風吹落,水引長,五月披裘者,應知不取金。蕭諫紙啊蕭諫紙,好死不如賴活,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指風一掠,四條長幅齊軸而斷,刷刷落地,出空蕩蕩的內堂。
堂內原有的擺設俱已移去,除了蕭諫紙坐著的雲廂輪座,旁邊並排著一架竹躺椅,一名長髮烏黑、肌白慘,宛若殭屍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靈,連脖頸都難轉動,靠背經過心調整,讓他的視線可以穿過軸幅縫隙,毫不費力地望見院裡的景況。
殷橫野沒想到藏身軸幅後的,竟有兩人,更沒料到會是這人親臨戰場,一怔過後,不由失笑。
「蕭諫紙,合著我是笑錯了你,你居然還不是最不要命的。你這條殘命也算是從鬼門關撿回來的了,褚無明,何苦又巴巴趕著來送死?」作勢回頭,誇張地眺了眺院裡,怡然笑道:「是了,原來這裡是天字第一號廂房,你們兩個撿回狗命的特意來此,送我最後一程麼?作夢!」面忽獰,指鋒一橫,堂前高檻「轟」的一聲爆碎,無數破片被呼嘯風壓卷入堂中,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蕭諫紙神漠然,不為所動,撲卷而來的木碎全打在雲頭車上,癱瘓的下半身為及車廂所掩,並未傷著分毫。
誰也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從未見過你。」殭屍般的蒼白男子緩緩說道,舌雖仍有些不靈便,清澈的眸光卻冷銳如實劍,並非殘忍無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種危險之,聞之令人透骨生寒。
「於公於私,我們都不曾碰過面。我記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過的每一處、見過的每個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種記得,而是每個畫面都像圖片一樣,存在這裡……」艱難舉起右臂,點了點額際,旋即脫力般重重墜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聲悶響。
「我非常肯定,我們未曾謀面,沒有遠遠出現在彼此曾歷之處而互不相知,沒有共通的人脈集,從來不曾在一時一地,一起出現過,遑論識面辨人。」蒼白男子冷冷望著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無明?」
「‘思見身中’。」殷橫野出恍然之,很遺憾似的輕輕擊掌。
「這種天賦舉世罕有,江湖每代人裡,也不過生就一兩個。偏你們奇宮的《奪舍大法》門得緊,居然能後天練就,難怪,難怪。」褚星烈眉頭微蹙,下眼瞼忽微微搐起來,一抹痛苦之在原本平靜如死物的瘦臉上乍現倏隱。
「……難怪什麼?」
「難怪做為刀屍,你炮製起來特別費勁,當時我還以為失敗啦,沒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盡顯刀屍之能,迄今猶能止娃兒夜啼。」說著從懷裡取出枚小巧玲瓏的褐蟬笛,拎著輕輕搖晃。
「當年驅役你的‘號刀令’,就是這一隻,不若今世的號刀令威風煞氣,勝在攜帶方便,三十多年來我始終貼身帶著,當是紀念。」褚星烈劇顫起來,痛苦之更甚,身子卻無法活動自如,令他的搐顫抖活像木凋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圖象一般的記憶畫面,是不是總缺著一段,像被什麼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湊越是混淆,最後越忘越多,虛實渲染,連自己都辨不出真偽?」殷橫野出既得意又殘忍的笑容,對鼠亮貓也似,繼續輕晃那枚蟬笛:「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經對自己起疑了,對不?只是不肯面對‘自己或被人動了手腳’這個恐怖的念頭,也可能是對自己的意志力極有信心,最終卻在天雷砦殺死了兩名同伴,將屈咸亨重殘如斯……這些年,你是怎麼面對他的?屈咸亨最終原諒你了麼?」褚星烈下頷繃緊,眸光森寒,苦苦抑著身顫,可惜力不從心。
「‘四靈之首’應無用的師弟,縱橫東海的刀魔,可不是誰都能綁上秘穹圓扁的。」殷橫野像是在細細品味一般,獰笑著緊盯他的雙眸,怡然道:「現下,你總該想起來了罷?出手將你拿下,擊潰你的心神意志、並把你炮製成刀屍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