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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15第二十五章後腦勺的頭髮大概過了兩個月才長了出來。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裡,老覺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1998年的秋風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裡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裡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學校去。我佯裝沒聽見。陽光散漫,在院子裡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母親揹著藥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水霧。我這才發現即便毒也會發生光的散,真是不可思議。終於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我發現母親對我的態度好像變了,變得對我更加溫柔了,不過這反而讓我一陣惶恐,趕忙起身。正猶豫著說點什麼,走了進來。幾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城市生活並沒有使她老人家發生諸如面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一進門她就嘆了口氣,像戲臺上的所有嘆息一樣,誇張而悲愴。然後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大包裝袋。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裡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品的東西,麥啦、油茶啦、豆粉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力寶。她笑著說,“看你老姨,臨走非要讓給家裡捎點東西,咋說都不行。”說這話時,她身子對著我,臉卻朝向母親。
母親停下來,問啥時候回來的。後者手,說,“也是剛到,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她扭頭看著我,頓了頓,“你秀琴老姨還得上班,專門請假多不好。”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點頭傻笑。母親則哦了聲,往院子西側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品還是拿回去,你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
“啥話說的。”似是有些生氣,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的。”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間來回晃動。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桃都幾年了還是這逑樣。母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校一趟。”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裡飄散而來。真是苦了母親了,這活哪是她應該乾的,只是那時候我還小,也幫不上什麼忙,心中除了愧疚還是愧疚。
“看看你,看看你。”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咋整的,在地裡打滾了?還是跟誰打架了?”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
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間。盯著鏡子瞧了半晌,衣服上確實有泥土,我就擰開了熱水洗了洗。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週末。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果在衚衕口被揪了下來。她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摔倒了可咋辦。”完了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裡一趟,“有好吃的”。紮下自行車我就竄了過去。誰知只是摸出來兩石榴,讓我明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
“別忘給你媽說。”也許是太老,明亮的燈光下屋裡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沒趕上趟,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過吧。”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我故作冷淡地說了出來,結果母親更是冷淡——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一時喝粥的聲音過於響亮,像是什麼妖怪在人血。可是除了埋頭喝粥,我又能做點什麼呢。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突然,母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飲牛呢。”我和母親發生關係,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在她眼裡,那可能確實只是一個意外,至少我的表現,始終是沒有母親坦然的。這可能也與時代有關,九十年代的農村,與掛鉤的氛圍總是沉悶的,更別提那時候的女了,她們內斂將名聲面子看得很重。誠如陳老師所說,這東西真的就是那麼回事,可以做但是不可以張揚。
我抬起頭說,“啊?”母親給我掇兩筷子回鍋,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待你。”我想笑笑,又覺得這時候笑會顯得很傻,只好又埋下了頭。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於是我就抬起了頭。她柔聲問我啥時候拆線。
我說快了,過兩天。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球。我終於笑了笑。
“笑個,”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裡的油餅,“好利索了趕緊洗個頭,吃個飯都臭烘烘的。”週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儘管說今年她來辦。午飯最忙活的恐怕還是母親,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媽手腳快。”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經特許,爺爺得以倒了兩盅酒。
他動得直掉哈喇子,反覆指著我的腦袋含混不清地說,“林林可不能喝啊。”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其實我是想喝一口的,至今我還記得,隔壁誰說過的話,說男子漢不會喝酒哪行。
母親笑笑,也沒說什麼。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幹——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典形象。而在我記憶中,永遠是第一噴手。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週多的城市生活。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要人伺候。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病。
後來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那啥文遠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過這麼怕老婆的。”最後,她總結道,“城裡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麼些人擠到一個樓裡面,乾點啥能方便咯?”這麼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電話裡她都沒忘說道城裡怎麼怎麼好,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麼多麼氣派。她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老姨學習,將來做個大官”。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嘆口氣,終於原形畢,“當年你爸要是呆在城裡不回來,也不會有現在這茬了。”這麼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了下來。
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打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糊了一口濃痰。空氣裡又開始季節地瀰漫一種辛辣的溼氣。我一股坐到涼亭裡,正琢磨著上哪兒找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在視野中。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因為姨表間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早他媽過去了。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幹啥,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他先是點頭,後是搖頭,最後眼說他媽在誰誰誰家看人打牌。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現自己吃撐了。
我問他,“你媽咋不來?”他溜溜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收秋時,陳老師也來了。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話。進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了家門口。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其中就有陳老師。她說,“林林你總算下晚自習回來啦。”然後大姑也了一句,“去吃點宵夜,然後出來幹活。”可能是燈光過於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頭頂的飛蛾撲將出巨大的陰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裡短。這幾乎像所有小說和影視作品裡所描述的那樣,平淡而不真實。發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一碟滷豬,外加一個涼拌黃瓜。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麼,我甚至沒勇氣抬頭看她一眼。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少吃點,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終究還是要說點什麼,我悶頭吃飯,話管不住嘴說了一句,“這陳老師咋回事啊?”印象中陳老師以前沒有像這樣過,我就擔心她是不是賣了什麼關子。
“她下課的早,非要來幫會忙,我就沒攔著。”說這話兩人才稍顯都有點尷尬,然後母親就踱了出去,我能聽到院子裡的細碎腳步聲。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吃完洗洗睡,玉米沒多少了,你頭還沒好清,歇歇吧。”搞不懂陳老師為啥要來我家幫忙,於是我當然還是出來了。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我一一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倒是陳老師,她不問我的學習,而是東問西問些無厘頭的事情。到最後不知道咋地她還扯到了邴婕,問我小小年齡,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
這都是哪跟哪啊,也不知道是哪個呆陷害我,這話居然都傳到了陳老師那裡。我是偷看過邴婕上廁所,至於對她有沒有意思,我只能說確實有那種青期的好,就是那種蠢蠢動的心思,這叫不叫喜歡我也說不上來,畢竟那時還沒談過戀愛。
我連忙否認,還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只是聽著沒有說話,翻飛的雙手宛若兩隻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髮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彷彿下一秒就要把人沒的玉米苞海洋。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