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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一折·此應無解,凌雲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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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橫野神智已復,面益發陰冷,吐出一口汙濁,渾身真氣轉,神完氣足,哪有半點委頓的模樣?見褚星烈起不了身,兀自一副冰冷淡漠的模樣,無意開口求饒,陰陰笑道:“你連四肢身板都使不好,斷無自行回覆功力的道理。不管你用得什么旁門左道,趕緊使將出來,最好還夠你自蓋天靈;錯失良機,一會兒保證你後悔莫及。”褚星烈微蹙著劍眉,冷冷回望,不知是無力還口,抑或苦苦思索,適才究竟發生什么事。

《不堪聞劍》陰勁透體,殷橫野自知無幸,橫豎是死,哪管功體完不完美?鋼牙一咬,逆運“陰谷含神”硬合缺損,管它經脈毀損氣海碎裂,將體內諸元通通夯成一塊,拓脈絡,真氣得以再行;與褚星烈連撼七掌,一如沉沙谷對戰耿照時,借力一一收拾百骸,重啟周天方圓。

眼下縱非殷橫野的巔峰狀態,卻不必再綁手綁腳,想用什么便用什么,就算見不著明天的太陽,憑藉三五之能,足以碾平這些個作死的螻蟻。

他恨不得將褚星烈、蕭諫紙凌遲至死——後者落於廊廡間,身邊的欄杆階臺盡皆碎裂,撞擊力道之鉅,可想見傷勢必沉。老人鮮血披面,單薄的膛有著不正常的搐,殷橫野猙獰一笑,指勁凌空,“噗!”穿蕭諫紙膛,旋即冒出一陣骨碌碌的血沫子,久久不絕。

蕭諫紙身子一僵,不再痙攣,膛起伏漸趨微弱,卻始終沒有靜止。

殷橫野冷笑道:“想就這樣死了,沒那么便宜!老匹夫,我定教你悔生世間,與我為敵!褚無明便是你的榜樣。”身後一人喝道:“住手!”鏗啷一響,人如鵬展貼地掠至,刀風掄掃,呼嘯著斬向殷橫野頸椎,卻是耿照!

蕭、褚與殷賊周旋不過須臾,形勢二度逆轉,可說兔起鳧舉少縱即逝,不及拿眼來瞧。耿照好不容易稍稍調復,忍痛撐起,擎出藏在院門後的簇新鋼刀,飛奔來援。

殷橫野等的就是這一刻。

分光化影之至,以憎惡燃燒最後光華的隱聖,從少年視界裡倏然消失,充滿惡意的笑聲自耿照身後出現:“正等你哩,耿小子!”身在半空的耿照汗豎起,無從借力,急運“蝸角極爭”心法,借攻擊著體的瞬間騰挪,拼死砍他一刀——沒被破顱穿腦的話。

千鈞一髮之際,忽傳來一把悉至極的聲音,聽似還在殷橫野之後,口吻與記憶中全然不同,無比陌生,儼然是另一個人。

“……夫子久見。一別經年,庸甚掛念。”身後殷橫野的“應”——聲音、形體、乃至氣機——倏然消失,耿照幾以為自己聽到殷賊失聲脫口,如老鼠甫一轉角忽見是貓,本能撒腿之前,不由自主迸出驚叫。

少年著地一滾,單膝支起,回身舞開鋼刀,遮護在褚星烈身前,意外看見一幅奇景:兩抹灰影乍現倏隱,瞻前忽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跳躍穿梭,似無實體,既看不清模樣,亭臺石樹等亦不能阻;他們肯定正說著話,但聲音亦同形影一般,不斷在虛空與現實間來去變幻,以致解裂成無數破片,同時存在於相異的每一處。

明白強援已至,耿照緊繃的心絃一鬆,難支傷疲,幾乎癱倒在地,勉以鋼刀撐拄,搶至褚星烈身畔。

“木雞叔叔……木雞叔叔!您振作一點!”捏著手掌傷口,將飽含蛁元的鮮血滴進褚星烈口中。

蒼白如傀儡的長髮男子動了動,擴散的瞳焦忽又凝聚,濃睫瞬顫,半天才辨出是何人叫喚,目光似難及遠。

“殷……殷賊……蕭……”耿照拼命將血滴入他嘴裡,褚星烈神智更清醒些,奮力揮開少年手掌,開口全是咻咻氣音:“我……我不是你……先殺賊……莫……莫婆媽……”耿照聞言本能轉頭,唯恐戰況有變,忽掠過一絲異樣,還未動念,右手已如電探出,堪堪接著褚星烈自擊口的左掌。

高傲的風雲峽一系,決計不會在勝敗未分前自戕。一隻玉小瓶從褚星烈敞襟裡滾落,耿照瞧得眼,猛然省覺:“……奇鯪丹!”旋開瓶蓋,其中空空如也,顯已全在褚星烈腹中。

排布幽邸決戰之初,蕭諫紙唯一的要求便是親身與戰。畢竟逄宮是看在蕭老臺丞面上才伸援手,復有七叔與談大人之仇,於情於理,耿照無法拒絕老人所請。

當木雞叔叔也提出同樣的要求,耿照無論如何不肯答應,最後是老臺丞出面擔保,讓逄宮設陣保護二人,說親睹殷賊伏法,於臆症病情有益,耿照才勉為其難點頭。

是以耿照頭一陣拼了命求勝,恐被殷賊突入第二進,使二老涉入險境。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褚星烈從一開始就打算手刃寇仇,無意作壁上觀。

為重現龍息大陣,風雲峽四少多次進出冷爐谷,從褚星烈打算拍碎貯裝丹藥的玉瓶、以免耿照循線追索,顯然四少是知其盤算的。蕭老臺丞那最後一擊,連環六劍烜赫如風雷,怎么看都不像經脈受損的模樣,說不定便是褚星烈以“奇鯪丹”為條件,換取老臺丞的合作。

以韓雪族體魄,奇鯪丹一也僅能三服,在沉沙谷萬不得已,多吃了幾枚,事後躺足了七天,迄今尚不能輕易動武,按秋霜診斷,起碼得養上大半年,才能確定有無遺患。褚星烈癱了整整三十年,經脈寸斷,得吃多少,方能擊出適才那般《不堪聞劍》,五內豈非爛作一灘膿血?

細察傷勢,果然他面灰敗,神氣遽萎,脈象幾不可察。耿照魂飛魄散,恨不得撕下幾條血他嘴裡,不顧褚星烈推阻繼續強灌鮮血,直到蒼白瘦削的烏髮男子“嘔”的一聲回神,用力將他甩開,咬碎滿口血沫:“滾遠些!我……我不是你木雞叔叔,不用你來賣好!尚有餘力便去殺賊,若無戰意自好逃去,莫在此間礙眼!”拾起鋼刀舞了個刀花,“鏗!”斫得地面火星四賤,垂著右臂,借力一掙跪起,衣發飄揚,整個人彷彿突然神起來。染血的白衣烏髮,乃至俊美中略帶異的瘦削麵龐,絲毫不顯狼狽,彷彿本該如此,勝似盛放凋紅,轉眼風將去。

耿照被這股強大的氣勢壓倒,眼睜睜看著他顫巍而起,拖刀前行,直到兩人擦肩錯,忍不住哽咽道:“其實木雞叔叔……一直記得阿照,對不?您方才說漏了嘴。木雞叔叔知道天雷砦以後的事,也知道七叔是誰,一定記得長生園和我,對不對?

“您下了必死的決心,恐我難過,乾脆從一開始就不認我,裝作陌生人也似。這樣一來情淡了,待您犧牲之時,我就不會難受得肝腸寸斷,恨不得也跟著死了好……同七叔那時一般,是也不是?”奇宮風雲峽一系無不聰明絕頂,褚星烈身為佼佼,自不例外,只是手刃仇敵心神盪,無意間出了破綻。

他自稱沒有刀屍的記憶,應不知有七叔,既如此,屈咸亨當屬“死於天雷砦的英魂”之列,與另行赴義的唐十七不同,何須挑出來說?況且若真失憶,他與蕭諫紙可說全無集,如何能透過奇宮四少傳話,聯繫合作?

身後的跫音蹣跚依舊,沒有停下的打算。

褚星烈又以一貫淡然卻決絕的冷漠,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耿照茫然怔立,幾乎忘了身在戰場,周遭正進行著一場常人難以悉見的烈鏖戰,被七叔所遺的無助與孤絕倏又湧起,直到風裡飄來淡淡一句:“你這孩子,就是太聰明瞭啊。”剎那間,淚水溢滿耿照的眼眶。

“……木雞叔叔!”霍然轉身,白袍人卻未回首,彷彿道別已畢,再無牽掛,徑對虛空處叫道:“殷賊!我先行一步,黃泉路上,停刀相候……教你記好了!”橫刀一掠,身前的空氣像被極銳極薄之物劃開似的,兩條人影憑空跌出,一人以掌刀格去氣勁,挑眉讚道:“……好劍法!”落影還形,一身笠帽草鞋、懸魚簍的打扮,正是刀皇武登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