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十折·周流咫尺,罪由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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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霧氤氳、宛若虛境的簡陋碼頭上,曾功亮指揮四極明府的弟子一陣折騰,終於擺好了物什,撒氣似的趕著他們落船劃遠,就差沒一人一腳踢下水去,其間暴言無數不忍卒聽,沐雲瞠目結舌,心中高大上的“數聖”形象應聲碎裂,簡直無從黏復。
那物事是隻形狀怪異的壇座,不僅有各種七橫八叉的機簧突出,通體更鐫滿符籙術式。即以沐雲對奇宮術法的淺涉獵,也難以判讀那些符篆的意義,只知極為高深,絕對是另一套繁複系統的體現。
壇座的頂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淺槽,其中鋪滿鐵砂似的黑礫,倒是一看便知是沙盤。
曾功亮一抹額汗,咂了咂嘴,在沙盤前微微屈膝坐馬,雙手在腹間結作捶印,驀地低喝一聲:“起!”十指箕張,在沙盤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盤中細礫居然隨手勢而起,如頑童堆沙堡捏泥人般,憑空浮現出一座具體而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樹無不纖毫畢現,赫然是決戰所在的驤公幽邸!
沐雲舌撟不下,連一向淡然的秋霜亦微微變,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沙盤凝成的院裡,有幾個約莫小指指節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動作起來,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圍殺殷橫野的始末;在天外飛來一記玄母箭的同時,整個碼頭連著溪水岸劇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幾乎立身不穩,細鐵砂凝成的形象應聲轟散,不少濺出沙盤,灑落一地。
沐雲急掠出碼頭,猛被師兄按住肩膊,回見秋霜搖了搖頭,才想起身在“周金鼎大陣”內,若衝出這一方陣眼,勢將陷入陣,幾天幾夜都走不出來,驚出一背汗浹,急道:“前輩!幽邸那廂如何了?”曾功亮沒空搭理,再催術式,一連幾次鐵砂均無法成形,不耐嘖舌,低聲爆了句口:“土行劇變,影響了‘咫尺千里之術’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何,只能等變動平復……他媽的!誰在這時還來搗亂?”怒喝聲中雙掌運化,盤內的鐵砂再度成形,場景卻接連變換,處處不同,無一不在周金鼎大陣之外。
沙盤無法細到顯出來人的面孔——興許是逄宮前輩無意如此,未必是機巧所不能及——然而所見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覷。
“……去他媽的龜蛋,啥玩意兒都來湊熱鬧?耿小子沒事先打過招呼啊!”試圖闖入周金鼎陣的有好幾撥,曾功亮已命弟子順水船,引幡布陣,按理閒雜人等連邊都摸不到;能走入陣、甚至試圖破解的,決計不是普通角。
鐵礫示形的“咫尺千里之術”,最終留在一條順水而行的小舟上。
對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著個大肚腩,看來已有些年歲,總之並非青壯;以肘為枕,擱足船首,另一隻空著的手掌不住拍擊船舷,似正作歌,全然不像困於陣中的模樣。
能進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陣中,不是摸不著邊的瞎兜圈子。此人若通陣法術數、奇門遁甲,再給他點時間和運氣,難保不會摸上這陣眼處的小小碼頭來。
“此人術法造詣絕非泛泛……”秋霜半是沉半是試探,淡道:“卻不知是何來歷?可惜看不清臉面。”曾功亮豈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聲,沒好氣道:“再湊得近些,肯定給人逮住小辮子。這廝若是術法高手,構著蛛絲馬跡,便是現成的路標;都要給人順藤摸瓜了,不若你領他來罷。”秋霜暗忖:“果然如此。”這門術法以“咫尺千里”為名,卻非真能縮地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憑空變出的妖法,而是透過某種相連的媒介,如土金之氣、水風霧等,將甲地之變投於乙地。是故幽邸那廂土行生變,沙盤便顯現不出形象來;媒介既絕,何以投?
恬靜如渟淵的湖衣青年,對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懷,點了點頭。
“前輩說得是。雖不見其容,要是能問一問,或可知其柢。”曾功亮連驢蛋的“驢”字都到了嘴邊,靈光一閃,轉怒為笑,匆匆打量了青年幾眼,連連點指:“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一會兒再來搞定你。”催動術法。二少驀覺周身空氣彷彿被急急往虛空裡,氣息頓滯,忽又從另一莫名處湧入水風涼霧、鳥叫蟲鳴,不知同什么地方通了聲息。
曾功亮扯開嗓門道:“你他媽是哪來的傻?賤名報將上來,仔細爺爺腹內生火,回頭便吃了你!”看來對那狐仙會的效果還是很滿意的,順口便抖了同一個包袱。
咫尺千里術不能傳遞真人實物,然而透過媒介,傳聲還是辦得到的。沐雲恍然大悟,望向師兄的眼又多幾分佩服,秋霜似未見得,仔細聆聽來人那頭的聲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過耿照三天刀法,應該不算傻。這個陣花了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閣下應是威震天下的‘數聖’逄宮了,盛名無虛,佩服佩服。”周金鼎陣開啟不過一刻餘,就被他繞進了陣形內緣,破陣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畢竟千穿萬穿,馬不穿,能被名列“凌雲三才”的絕頂高人出言敬佩,曾功亮也就不覺得怎么刺耳了,哼哼兩聲:“你們這些個來助拳的,怎不先登記成冊,排定進場順序,讓技術團隊好辦事嘛!我這個陣為保萬無一失,只有‘開’跟‘閉’倆作指令,一次使用,沒有絲毫轉圜,管教對子狗有進無出!這下可好,你讓我開是不開?”武登庸的笑聲迴盪在碼頭水霧間,幾可想像他彎著眉眼殷勤招呼的樣子。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老街坊就是這樣了。你三邀四請他楞不答應,時辰一到還不是扛豬宰羊的來了么?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孃家父與子,親戚麥計較。”還真是。曾功亮一下沒法反駁,連吐槽都忘了,使勁搔著腦袋:怪了,“奉刀懷邑”武登庸是這畫風么?怎么聽都是里正大爺啊,啥時做起媒來都不意外。怔愕之間,小舟順著嘩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碼頭,灰髮斑駁、滿面于思的魁梧老者在舟上熱情揮手,彷彿碼頭上擠滿了等著獻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聲叫道:“剛才那一下,成了沒有?”
“別這么嚷嚷!我又沒聾。”曾功亮沒好氣道:“估計沒成,一會才知道。”武登庸眉花眼笑,衝他豎起雙手大拇指,高舉過頂,作勢起。
“那就別擔心放跑人,你該擔心耿小子怎樣才能撐下去!我給你這個陣打幾處狗,能不能進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小舟輕快掠過碼頭,載著灰白鬍子的老人沒入霧間,很快便消失了蹤影,只餘揮舉的大拇指依稀能見。
沐雲回神才發現自己也舉著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躍是會傳染的,尷尬收手。曾功亮像被點醒了似的,猛然轉頭,卻是對著秋霜問:“聽說你有一門剋制對子狗的絃音功夫,叫什么九玄眷命的?”
“……回前輩的話,不全是武藝,更近於陣式。”秋霜被問得突然,卻不意外,怡然道:“須有九瑤琴方能使出,考慮到排布不易,恐被殷賊看穿,耿盟主婉拒了晚輩的請纓。”曾功亮罵了句“就他狗多”,眉頭一挑:“你該不會一早就發現,這個‘咫尺千里術’的臺子,是結合音律和術法來控的罷?”見秋霜笑意溫煦,波紋不驚,顯是無意作答,指尖連點:“奇宮門下,名不虛傳!眼下沒空,一會再來搞定你。”拆下壇座屜板,出裡頭的複雜機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當然是談價碼。奇宮二少不明其意,此際也無刨問底的閒心了。
沐雲看不懂術式,卻通機巧匠道,對大師兄的《九玄眷命》亦知一二,明白他們是打算利用壇座內的絲絃零件,打造一個能奏出九玄之陣的克難器具來,再以“咫尺千里術”投至幽邸的戰場,二話不說接過屜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指著櫃中兩處極其複雜的構造,小心道:“前輩,我可負責將這兩處卸下,那連心蝟刺鉤裡的鋼絲便能當作琴絃使……我以前在龍庭山造過黃鐘鳳鳴弩,一撥絃可十,能夠徒手拆卸這樣的結構。”曾功亮瞥了他一眼。
“你的黃鐘弩可以十?”
“是,並且是接連而出,不是齊。”沐雲簡單比劃了一下,示意將如何拆解。曾功亮點了點頭,繼續埋首機構。
“你拆罷。鴨嘴括也一併拆下,你師兄用得上。”沐雲得到首肯,立即動起手來。
“連心蝟刺鉤”像是生滿棘刺的圓球,其實是由三枚尺寸各異、嵌合巧妙的異軸齒輪組成,逄宮是頭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屬明府一系的匠人口裡聽得。而黃鐘鳳鳴弩則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晉試科目,由曾功亮親自指題,那年的掄元之人也做到了一撥十,卻非接連而出,而是齊,被大工正噴得飛起:“你造的是弓弩還是教,教人站好一排讓你他媽個對穿?怎不叫他們死自己算了?”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纏上鋼弦的蝟刺鉤的,那是一個都沒有。
看來奇宮這塊寶地是真養人哪,曾功亮忍不住咂嘴。一會兒要“搞定”的說不定不是一個,而是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