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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娘，三娘回來了。

回來了。

芸香心中忽起一陣歡喜。

盧三娘心裡憋屈。在家憋屈，路上憋屈，回來更是憋屈。

普陀山地處偏遠，民風狡詐，白華庵中的尼姑也都麵肥身寬，一個個嘴角像是要冒出油來。見三娘衣飾華貴，便都涎著臉來討好，推銷法物。山下八分銀子的素香山上要賣到一錢二，三娘礙於佛面，也只得不與她們計較，乖乖掏錢，只是再也不願多待，便提前起程回家，將心中無名真火窩了一路。

甫到家中，又聽得榮哥兒哭得撕心裂肺，好不悽慘，好容易聽慣了尖啼，榮哥兒卻又改用悶哼。三娘聽著，頭上一跳一跳地作痛，忍無可忍，不及招呼檀香，循聲跑進乘鳳院中，看個究竟。

盧三娘右腳剛進院門半步，又跨了回去，皺著眉問:“孩子怎麼哭成這樣了，小姐呢？”媽:夫人……您回來了。

三娘:廢話，我沒回來，敢情是託夢給你？阿彌陀佛，我回來了。大小姐呢？怎麼放著孩子一個給下人，她人呢？

說罷踏步而上，走到媽眼前，一雙鳳眼不怒自威。

媽深一口氣，顫抖著道:大小姐用過午飯就出門去，說晚飯不用等她了。

三娘冷笑:小姐將榮哥兒託付給你，定是叫你好好照看，你就把他照看成這樣？

媽往後一縮。

——這麼冷的天只給他穿這麼點兒，著涼了怎麼辦？這麼大的孩子最怕著涼……

——今天看著天氣有點兒熱了，就……

——有點兒熱了？你這把老……賤……身子，懂甚麼冷暖，沒聽過凍秋捂嗎？榮哥兒身子這樣嬌，看是早凍壞了，否則也不會這般哭叫個不停。

——是……

——做錯了還要頂嘴，要是我們家的丫鬟，早該吊起來了。哼哼，我明白了，你們看大小姐宅心仁厚，菩薩心腸，平裡就這樣欺負她是吧？

媽雙眼含淚，離地搖搖頭，想要說點什麼，又無話可說，嘴顫抖著。

芸香看在眼裡，心中也在顫抖。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還傻著幹什麼，拿過來給我。

一把將榮哥兒奪在手中。扯下身上披風，裹在孩子身上。

孩子噎了一陣，又期期艾艾地哭起來。

三娘嘴上說的兇惡，見孩子啼哭，也是毫無辦法，想撒手不管，卻又頭痛難忍。只能一遍一遍宣著佛號，眼看佛號無效，兒啼依舊，想改背《華嚴經》，卻又不會，便含含糊糊誦起《心經》來。不知是榮哥兒哭累了還是佛祖顯靈，《心經》還沒背完，孩子便已沉沉睡去。

三娘頭痛略緩，也無暇跟媽計較，把榮哥兒扔給她，匆匆走向自己廂房。

媽長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忽然看到芸香。

——我們小姐的事想你也知道了，要想在這兒呆下去就別多話，這事兒你也脫不了干係，懂了嗎？

懂得嗎？自然懂的。

其實給三娘趕出去也好，落街頭凍死也好，至少不用再為這個骯髒的世界煩心了。

但是……自己現在，可還乾淨麼？

被暮姨撫著後腦勺誇讚的那個燦然微笑的永言不在了。不但粘了灰塵，還帶了泥，好像還濺到別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

脫不了干係了。

芸香悽然一笑，點了點頭:芸香理會得。

媽似乎很滿意，不再理會芸香，低下頭把榮哥兒輕輕搖晃著。

本想去探視探視五孃的，看到了三娘，便又不自地朝配鸞的書房走去。

她在普陀的子會不會惦著我呢？

芸香似乎看見配鸞站在竹籬間望著自己，眼中出似嗔似怪的神采，似乎在說:永言姐姐怎麼就自顧自走了呢？

陽光從暖閣瓦片間過，潑灑在芸香身上，沒被陽光照到的地方顯得愈加灰黑泥濘，彷彿驟雨衝過的街道。

若是那天沒有離開，配鸞會想辦法安置自己嗎？抑或對她來說，自己只是牢檻之中新來的玩伴，僅僅圖個新鮮，不用顧及死活的。

對配鸞來說，自己不在還要把一個活的丫鬟在五娘眼皮底下藏起來，畢竟是件不易之事吧。何況還有茴香。

不知怎麼的，想到茴香，腦中便總浮現出五孃的影子。

配鸞要是真想替我安排，那天怎麼一句話都不提，還下著棋睡著了？是真的睡著嗎？

（還是，讓我自己知難而退？）不該這麼想的，配鸞那麼純真的笑，頭一次碰到我就向我傾訴……

（笑得純真嗎？她對母親不也是這麼笑的？）——而且，一個丫鬟，又能要求小姐做什麼呢？配鸞收留我這幾天，我已經足夠快樂了，足夠足夠。

配鸞，永言對不起你……

芸香麻木地沿著廊下走去。

丫鬟們知道主人回來，七手八腳地打掃。一地黃金漸漸聚攏，又變成了枯葉，瘌痢般東一堆西一堆地擺著。

芸香心中有事，來不及惋惜，徑直走向月亮門。

門中傳來三孃的怒喝聲:房裡就這麼一張，你們都看不住，長著眼珠子都是勾搭小廝用的？

——是……五娘派人搬走的。檀香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

——好啊好啊，我才走了兩天，家裡就翻了天了，五娘這個騷…………哈，你們好，你們一個個都向著那個月月紅，想是平常受過她不少好處吧……媽……阿彌陀佛，不少好處，不少好處。哼哼，面子上都光鮮，一個個都跟五娘打得若膠似漆……你哭什麼，以後有你哭的，現在給我好好答話！這麼說是抬到五娘房裡了是不是？

——不……不是五……嗚……檀香飲泣著說不出話。

“啪”的一掌，啜泣聲驟止。

——罪過罪過……給我好好說話，不是五娘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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