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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各分舵舵主、轉運使等,可說是次序井然。
要維持如此巨大的組織運作,看似無法無天的赤煉堂,其實比誰都更倚賴幫規法度。有些事不符俠義道,甚至並不合法,但只要不違背總瓢把子訂下的規矩,就算殺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卻是萬萬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縱鷹”包圍侯爵領地這種挑釁之舉。
影城並不怕“指縱鷹”。但赤煉堂萬一沒了規矩,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橫疏影忍不住蹙眉。
“領頭的是誰?有送上名帖麼?”那弟子正要回話,背後忽傳來一把磨砂似的乾啞嗓音:“領頭的人是我。”鹿別駕原本佇立在門邊,發話之人跨進門坎時卻不由一震,彷彿走過的不是人,而是一柄貼頸利劍;悚慄之間,那人已負手而入,兩人竟未照面。
回頭只見他身量不高,卻有股說不出的壓迫,熊虎背,行動健;一身束袖勁裝,足蹬快靴,打扮猶如長年走鏢的老鏢師,衣料結實、剪裁利落,周身更無一絲餘贅。
他身後肩了個巨大的革囊,樣式活像是廚師圍在際的皮裙,裙上縫有一格一格的皮鞘,著大大小小、尺寸各易的廚刀。這隻革囊當然比尋常的皮裙大上許多,一看就知道裝滿刀劍之類,然後再捲成一束,繫繩上肩。
赤煉堂與其他六派少有往來,加上幹部眾多,橫疏影仔細打量,見此人眼角魚尾紋深刻,彷彿飽經風霜,應該頗有年歲;但身形結實,又似乎正值壯年,容貌十分陌生,自己從未見過;望向談劍笏、許緇衣等,也都毫無反應。只邵蘭生冷冷一哼,滿臉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奮開。赤煉堂上下多是氓地痞,稱得上“土匪”二字的,也就只有你一個。”橫疏影聞言一悚,心思飛轉,手心裡捏著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絕太保之首,“天行萬乘”雷奮開!”赤煉堂本是雷家的家業,然而這代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不知何故,卻一連死了五個兒子,幾乎保不住自己的嫡親血脈,只好廣收義子;其中最優秀的十位人稱“十絕太保”,分別是“掌、劍、刀、筆、令,陷、陣、車、馬、驚”。
這些義子們來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門派,各負奇特藝業,可說是天下間的奇人異士,但拜入雷氏門下之後,均捨棄原本姓氏,通通跟著總瓢把子改姓“雷”。
而“天行萬乘”雷奮開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憑著一手“鐵掌掃六合”的絕學縱橫東海,早年隨雷萬凜一刀一槍的打天下,掌力號稱白城山以東剛猛第一,在赤煉堂裡的地位僅次於總瓢把子雷萬凜,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近年已鮮少面,乃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
青鋒照、赤煉堂兩家素不對盤,邵蘭生年輕時便已識得雷奮開,兩人甚至還過手,當時邵蘭生劍藝未成,擋不了絕學“鐵掌掃六合”的驚天之威,幾乎吃了大虧。沒想到十幾年不見,今卻在影城的偏廳裡狹路相逢。
雷奮開右手肩囊、左手負後,斜睨邵蘭生一眼,冷哼一聲,大步行入;隨手將革囊甩上一張小几,喀喇幾聲輕響,那張結實堅固的鐵梨木方几四腳晃動,幾乎被革囊壓垮,可見其重。
尚未通報,人已入廳,沿途連一絲打鬥的聲響也無,雷奮開的輕功已臻化境,可說是“來無影、去無蹤”。這固然是炫技藉以壓服眾人,但要闖入戒備森嚴的白影城內城,談劍笏、許緇衣等自問也能做到,若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這般倏忽來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現身靈官殿的“琴魔”魏無音了。
橫疏影畢竟是此間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強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動東海,今一見,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雷奮開低頭冷笑,翻過幾上一隻瓷杯,連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飲盡,隨手拉過一張圓凳坐在大堂中心,翹起二郎腿,支頤斜睨著橫疏影。
“橫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聰明人,咱們就別費時間啦。”他豎起三枯瘦的手指。眾人這才發現:他一雙掌澤焦黃,指節大、瘦骨嶙峋,彷彿是銅澆鐵鑄一般。
“三個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線報,說鎮東將軍府上了道奏摺,要將“三府競鋒”改成擂臺較技,讓咱們都去挑戰那殺千刀的“八荒刀銘”嶽宸風。鎮東將軍此舉必有圖謀,今年非同往昔,雖不知敗者如何,但顯然是輸不得的。”橫疏影心想:“赤煉堂的消息更快,還早了青鋒照的邵三爺足有一月。本城在這點上吃的虧,說不定遠遠超過我的估計。”雷奮開頓了一頓,續道:“論打鐵鑄劍,赤煉堂原比不過青鋒照,這幾年下來,恐怕連影城也勝過了本幫。連傻子也知道,赤煉堂是毫無勝機。”他這幾句說得平平淡淡,絲毫不以為忤,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橫疏影不有些佩服:“能直承自己的不足,此人是個角。”邵蘭生卻不甚買賬,蹙眉道:“勝負又有什麼干係了?三府競鋒,原本便是為了切磋技藝。只有劫掠成的盜匪,才會想著不勞而獲。”雷奮開嘿嘿一笑,支頤乜眼:“邵老三!你說這話,不怕閃了舌頭?近十年來,青鋒照年年奪魁,佔盡便宜,有什麼資格說“原本便是為了切磋技藝”?”邵蘭生哼的一聲,拂袖道:“我家研技藝,勝過了你家,難不成還要佯輸詐敗,才算是公平麼?”雷奮開冷笑。
“你青鋒照上下,能打出好鐵的,也只有一個邵鹹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畫筆可以,邵老二整一隻附庸風雅的銅臭鐵算盤,自邵鹹尊封爐之後,你家還出過一柄好刀好劍沒有?”邵蘭生頓時語。
雷奮開冷笑不已,哼聲道:“若無邵鹹尊最後那九把封爐之作,過去六年青鋒照也未必能贏。你們至多再撐三年,等九把劍都現過了眼,邵鹹尊若不肯重作馮婦,你青鋒照便無人能再打出好刀劍來,這就叫坐吃山空,後人不肖。
“邵鹹尊沒有兒子,手足徒弟又不成氣候,眼看青鋒照的香火將斷,換了是我,也會意冷心灰,鎮跑去行善積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湯,好過同你們這些個敗家子弟大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饒是邵蘭生修養極佳,也不變了臉,本想拍桌喝罵,手掌才一提起,忽覺雷奮開雖然說得刻薄,倒也非無的放矢;想了一想,容漸趨和緩,搖頭嘆道:“非是我等不盡心鑽研技藝,實是家兄的技藝太過完美,一樣的材料,在他手裡硬是造化不凡,遠超過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許久以前便已放棄冶鐵,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們的才能遠不及家兄。
“雷奮開,你方才提到的“鈞天九劍”,實已窮盡了我青鋒照一脈對“劍質”與“劍形”的所有探求,在這八柄劍裡,百年來青鋒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中,後就算再鑄新劍,也不會有更完美微的闡發了,便是家兄親來也當如此。”鈞天九劍是邵鹹尊的封爐之作,但實際公諸於世的只有八把。
這八柄劍分做“四象”、“四德”兩組,各自對應並總結了青鋒照數百年來,對於劍質與劍形兩大課題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風是也。”邵蘭生悠然道:“家兄將合金之術發揮到了淋漓盡致,使烏金、玄鐵、冰魄、火等異質與鑌鐵合而為一,找出最恰當的成分比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的神兵,分別是“真武玄光”、“龍鱗古鋏”、“映朱陽”及“虎翼飛梭”等四劍。
“至於四德之劍,則是家兄特製的四柄奇形劍,乃是短劍“正氣”、子母劍“丹心”、重劍“百辟”、緬劍“浮雲”。八劍原本除了正氣劍外,其餘均已有主,近家兄將正氣劍贈與影城的獨孤城主,八劍的歸屬總算塵埃落定,從此自在循環,各安天命。”橫疏影經營兵器生意已久,對這些掌故知之甚詳,只是對那連名字都未曾現世的第九柄鈞天之劍到十分好奇,乘機問道:“三爺,關於那第九柄鈞天劍,不知家主何時才要公諸於世?妾身嚮往已久,實在想一飽眼福呢!”邵蘭生搖頭道:“我也只知其名,未曾親見。家兄既然還不想公開,便照他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鬆口,我一定頭一個說與二總管知曉。”橫疏影笑道:“三爺一言九鼎,到時可不許混賴。”
“依我看,這第九柄很快就得現世。”雷奮開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邵蘭生忽然警覺起來。
“邵老三,有件事你說對了。你青鋒照是鐵匠,想要柄好刀好劍,自己動手就是了;而我赤煉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搶好的來用。”雷奮開嘿的一聲,鬆脫革囊隙繩,“喀喇喇”的一攤開,原本捆捲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攤成了一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開,只見一排七個狹長的皮鞘中,出六把劍的劍柄,有的形制古樸,龍一般佈滿鱗片;有的黝黑無光,宛若玄武岩;有的狹長如兩隻並排的梭子,白如鎏銀的細長劍柄上陰刻著烏亮虎紋。其中一柄劍脊中空、猶如音叉,一柄寬如並掌、似斧似鉞,還有一柄其薄如紙,彷彿千錘百煉後的薄薄銀練……
這每一柄劍橫疏影都見過,永遠也忘不了。
從六年前開始,它們便在三府競鋒大放異彩,每一把都是當年會上獨領風騷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廣為世人所知,令它們的劍主無比驕傲:龍鱗古鋏、真武玄光、虎翼飛梭、丹心、百辟、浮雲--眾人瞠目結舌之際,邵蘭生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你!這六把家兄親鑄的鈞天神劍,你卻是從何得來?”雷奮開怪有趣的瞟他一眼,彷彿在看什麼三頭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麼進來,便怎麼得劍。”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負後,骨瘦嶙峋的大右掌再度豎起三個指頭,氣勢肅殺:“你那些個所謂的“鈞天劍主”,在本座手裡通通走不過三招,往往一對掌後便倒地嘔血,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我取劍離開。偶有自以為忠義、實則不自量力的莊客武師,想阻止本座離開,這時只消打死幾個,便再也沒有渾人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邵蘭生怒道:“你……你這是巧取豪奪,簡直是強盜行徑!俠義道中人,豈能坐視不管!”雷奮開緩緩回頭,面上笑意褪去,只餘一雙虎目人。
“邵蘭生,你是第一天出來江湖上混麼?”他的嗓音低沉沙啞,充滿肅殺之氣:“要想安生度,隱姓埋名、種田砍柴,豈不更好!在江湖顯字號、藏有珍貴名兵,膽敢如此招搖,難道沒有一朝大禍臨門、舉戶血染階頭的覺悟?弱強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頭血,豈有僥倖?你說這話,當真是笑煞人也!”邵蘭生被他擠兌得說不出話來,望著一幾神兵,想象那六家劍主的慘狀,不倒退兩步,頹然坐倒。
許緇衣默然無語,卻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奮開幾眼,暗想:“據聞鈞天六劍的劍主雖然多在東海,但確實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數百里。雷奮開傷人奪劍的消息尚未傳開,顯然便是在這幾內發生的事,這……卻又如何能夠?”雷奮開銳利的目光與她偶一會,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展輕功,一夜能行百餘里。只消不帶隨從,孤身一人上道,數內往返各地,料想許代掌門也有這份能耐。”眾人聞言一凜,心中均想:“這雷奮開身居高位,手下有萬餘幫眾聽任調用,辦事居然能獨來獨往,不講排場身分,無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許緇衣淡淡一笑,和顏道:“大太保一取六劍,實非常人所能辦到。今專程前來,便為了向青鋒照或其他武林同道示威麼?以赤煉堂之盛,此舉甚無必要。”雷奮開輕蔑冷笑。
“許代掌門,本座還沒有這麼無聊,若無必要,我也不愛看各位的尊顏。我今前來,實因取劍一事,關係三鑄四劍七大門派;麻煩既已到手,我雖懶得與各位窮嚼蛆,少不得還是得來一趟。”邵蘭生面如嚴霜,森然道:“你我兩家的樑子,關他人底事?如你這般不分青紅皂白,濫涉無辜,與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兩樣?”雷奮開懶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潤喉,自顧自地說:“本座取鈞天六劍,最初是想以此為質,上花石津與邵鹹尊邵老兒,換那尚未現世的第九把劍,任憑鎮東將軍府玩什麼花樣,這次總輸不到我赤煉堂。”他肆無忌憚地說破自已的用心,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理一旁邵三爺“強盜”、“無恥”的憤怒批評,怡然續道:“前五把劍取得很順利,於是我按照計劃,來到泉壤城外約三十里處的嘯揚堡。嘯揚堡主“虎劍鷹刀”何負嵎是虎翼飛梭劍的主人,他少年時曾於天門劍脈的青帝觀學藝,又拜天門刀脈的空石道人為師,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單上唯一一個我認為有機會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過赤水,由洪澤津上岸,趕至嘯揚堡時已近黃昏。本想殺將進去,快地奪劍離開,誰知卻有人早了我一步。嘯揚堡大門開,從門房、階臺、曲廊,一直到堡內各處,遍地都是死人。”他頓了一頓,微微瞇眼,如刀斧鑿就的魚尾紋深深陷入,一瞬間忽有些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