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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光是打鐵鋪就有五六家,雜在轟隆作響的水車磨坊之間,水聲、轤轆聲夜不斷,不宜人居。工匠們白前來,落後各自返家,偶有連夜趕工的,也不會熬到天明;河的對岸是一處鬼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論是光與暗,抑或喧囂與沉靜規律的水聲轤轆,都形成強烈的對比。
頂著書有“俞家鋪”三字的破舊店招,邵鹹尊打開門鎖,無聲滑入鋪中,摸黑換上一身鐵匠常見的葛布短褐,這才取出火摺子點燈。鋪裡散著淡淡的焦炭氣息,爐井裡埋著厚厚的灰燼,夾雜著一絲餘紅,似乎再使勁扇得幾下,又將復燃。
他打開隨身的包袱,將嚴密裹起的昆吾劍刃取出,置於鋪好的白布之上,從上鎖的屜櫃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鋼劍片,挨著昆吾劍一字排開,每一枚的尺寸外型無不與昆吾劍一模一樣。
除了那種宛若自九天銀河沐浴而出、曜華隱約的內斂星芒之外,堪稱是完美無瑕的複製,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製到維妙維肖的境地,光是這份準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鹹尊拈起一枚,標著昆吾細細打量,面越來越青,一抖手腕,將劍片往昆吾撞落,“鏗!”一聲越清響,劍片的前半截已然無蹤,平滑的斷口閃著烏鐵般的獰光,可惜再無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這枚仿製品中所摻玄鐵,其價可供一處民邨屯大半年口糧,若再提高比例,劍的重量將產生微妙的變化,對慣使此劍的劍主來說,決計不能毫無所覺。
在其他四枚劍片裡,則分別使用了珊瑚鐵、烏金等異質,以重現昆吾劍刃的堅韌。這已是傲視東洲的絕頂技藝,但邵鹹尊很清楚自己並未成功,若非熔掉兵刃無助於解析合金配方,他極想把昆吾劍投入熔爐,看看鑄造此劍之人到底用了什麼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從昆吾劍入手之後,才安排此間進行仿製的,白裡邵家主的行程滿檔,四處奔波,只能利用深夜無人之際,動手趕工。
以工時及完成的贗品質量來看,世人對“文武鈞天”的推崇實非過譽,至少影城的屠化應就沒有這樣的本領,能在壓縮至極的時限內,復現如斯。
但邵鹹尊只覺得挫敗而已。
再給他三個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時間,全心投入,構成昆吾劍體的合金成分不幸擁有無限種可能,一一嘗試,不知伊于胡底,還不如直接找出鑄劍之人,拷問秘方省事。
邵鹹尊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無意要求自己於倉促之間,破解昆吾劍的秘密,但只要能留下此劍,假以時,總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外型上無懈可擊的“昆吾劍”,拿來向劍主染紅霞代。
這對邵鹹尊而言,本非難事,問題就出在昆吾劍的暗金劍身之下,那股銀河淬洗般的隱約星芒,即使對光轉動,也試不出固定的呈現角度,無法確知何時何地、何以能見,但確實存在,總能見得。
以邵家主對冶金材質鑽研之深,在使用異質鑄兵的領域裡,號稱當今武道第一人,也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但毫無疑問,只要染紅霞不是個笨蛋,慢則十天半個月,快則拔劍出鞘的剎那間,便能察覺邵家主還的乃是一柄贗品,這險他決計冒不起。
邵鹹尊難得對著自己的作品生悶氣,以致未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直到悶鈍的叩門聲響將他喚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內,他在越浦城中有多處據點,有的是當年籌謀大事時留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鋒照、成一派宗主後,為行事方便所佈的暗樁。
這種隱密行事的風格與技巧,毫無疑問得自“御”字令的啟發,但邵鹹尊並未將之併入御字令系統,而是供自己使用,換句話說,就連潛伏暗處、不分正,長年窺視武林各派的儒門六藝,也無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這間俞家鐵鋪,是他將總壇遷至花石津邵家莊後才設,對赤煉堂下暗手的那幾年間,是他偷入越浦活動的落腳處之一。直到光霞打進赤煉堂中樞,師徒倆會面的選擇多了,才少至這洮河鬼市的對岸。
但光霞心細如髮,僱了名體態、容貌與師尊有四五分像的鐵匠,白天在此開鋪營生,十數年來如一,有進有出、無有蹊蹺,不管是誰來查,決計料不到有這等暗樁。
近赤煉堂多事,六太保“陷網鯨鯢”雷騰衝、九太保“役馬天君”雷司命相繼亡故,十太保“燕驚風雨”雷冥杳失蹤。
雷門鶴乍看大權在握,但越浦五大轉運使、雷氏宗族等“鐵派”舊勢力,當時為了制衡“血派”彩最鮮明的大太保雷奮開,不得不與雷門鶴結盟以抗;而今沒了雷奮開,接手總瓢把子私兵部隊“指縱鷹”的雷門鶴,到底是鐵派抑或血派,各人心裡都有一副算盤,未必一如往。
邵鹹尊在以“本尊”前來越浦參加三乘論法之前,就曾密會光霞,聽取愛徒對雷萬凜下落的例行報告,遇著雷奮開獨鬥七玄首腦、身受重創,鑽了空子除掉這位棘手的大太保。
當時他已預見赤煉堂即將到來的權力紛爭,諭令光霞低調行事,切勿表態,待兩派開價爭取;邵鹹尊在越浦期間,尤其不可聯繫,以免暴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潛伏多年,在除掉雷萬凜五個兒子的連串陰謀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邵鹹尊不以為謹慎的九光霞會明知故犯,著嗓子道:“打烊啦,明兒再來!”暗自提運真氣,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來尋你。”來人嗓音嘶啞,極是耳生,但不知為何,邵鹹尊渾身雞皮悚立,彷彿見了鬼似,一時間僵在凳上,竟忘了將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響,門外之人一掌震斷門栓,門後並未出現邵鹹尊記憶裡的悉身影,佝著半邊身子的羅鍋老人一瘸一頓地踅進鋪裡,陳皮似的褐皺臉龐前垂落幾綹灰髮,翻著黃濁怪眼,望向邵鹹尊的眸光彷彿穿透了他。
這些年來,邵鹹尊一直在找他。當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屍體。
但邵鹹尊想像的結果,從來不是這樣。他微眯著眼,端詳著只餘一臂、身如蝦的駝背老人,只覺得毫不真實。
就算與過往每場夢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樣,都未免太過淒厲,邵鹹尊從天雷砦甬道發現的那條殘臂與血泊,無法想像妖刀對這個曾經英武颯然的少年英俠,竟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傷害。
他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那種人,但在此刻,卻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絕頂的好劍被毀得扭曲缺角,你會寧可它被投入洪爐,熔成鐵水,好過細數它身上的殘碎,憶起它曾有的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