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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突然明白,初見時姥姥問他“何謂內功”的用意。但凡玄門功法,無不是教人“法天順自然”,調和五臟六腑、打通奇經八脈,在體內造就一個具體而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擬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敵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獨孤弋卻斷然指出:這一處小天地再怎麼渾似天生,終究比不上真正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宇六合的力量為己用,想著風,便輕如鴻;想著雲,便變幻莫測——但這如何可能?
關於這點獨孤弋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有用他那駭人聽聞的文筆別字再多描述一些,如施展起來是什麼模樣、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讓耿照得以從中稍事揣摩。他煩躁地翻動紙頁,沒有……這裡也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直到映入眼簾的三個字令他硬生生停手,雙目為之一亮。
——韓破凡。
摧破無雙、世之鋒鏑的“虎帥”韓破凡!慣以攻擊粉碎一切,連妖魔般的異族大軍也莫敢直攖的東洲第一名將!
耿照記得太祖武皇帝與韓破凡之間,曾有過人所未見、燦爛非凡的一戰。在灞上秘密進行的那場比武決定了天下歸屬,僅以一招落敗的虎帥率領西軍向獨孤弋投降,結束了東洲大地多年來的苦難兵鋒。
這場空前絕後的決鬥,必定在獨孤弋的人生中佔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三頁的篇幅講述韓破凡,多半是翻來覆去地痛罵韓破凡如何欺騙了他,把皇帝這爛攤子“砰!”一聲扔地上,自己卻裝死跑去海外逍遙,從此過著冒險刺的快活人生……
看到這裡,耿照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假使辦得到的話。
你不是一直擔心自己死後,蒼生將遭受莫可名狀的恐怖大劫麼?你千里迢迢,親自送到東海來的,怎能是這般莫名其妙、全無用處的物事?耿照幾乎將整束紙片翻爛,連用字的習慣都快被太祖汙染,開始不自覺地“萬告”、“可借”起來,然而休說殘拳,連一丁點能拿出手來的東西也無,徒然費時間罷了。
“……去找韓破凡。”紙上寫著。
“他打輸我,其實也不算輸。我會的,他能懂,他還很會打仗。他答應我會回來,萬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兒出海。”其後接著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亂敘述。
耿照凝著歪七扭八的字跡,驀地由“去找韓破凡”幾字裡,讀出了太祖武皇帝的焦慮。
他並非有意東拉西扯,比起留下訊息,他毋寧更擅於面對強敵、喋血廝殺,然而由於一連串的陰錯陽差,眼下竟是時不我與;他不知該如何表達、怎生記錄,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訓練,就連早早即為蒼生儲材的異人,也沒想過有朝一需要阿旮做這樣的事。
因此他無能為力。
即使身負絕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寫下這亂七八糟的紙束時,心中想必是滿滿的絕望罷?我們錯得離譜,現下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去找韓破凡”——去找那個聰明絕頂、能說會寫的教書先生,告訴他我們錯了,浩劫其實並未過去,而是還未到來;此際蓋世神功無益於蒼生,須將它們傳下去,像我師父那樣,為
後一戰預作準備!
耿照忽然抬頭,望向胡上翻閱書冊的華服老婦。
“所以,你們後來去生沫港找了韓破凡,是不是?”這推論一點也不難。蚳姥姥從未解破過手札之秘,天羅香按說並未得益於太祖遺惠,然而玉面蠨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門歷來的框條,攀至前人難企的巔峰,用的還是外來的武功,只能認為是從手札裡得了好處。思前想後,必與生沫港的線索有關。
蚳狩雲倒沒怎麼出吃驚的模樣,信手翻著平放在胡
上的薄冊,似讀得津津有味;偶一抬眸,才淡淡接口。
“沒人能找著韓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沒有回來過。庾氏在生沫港一帶算是頗具規模的舶行,東家名喚庾長青,是當地有名望的仕紳,櫃上夥計還記得有位隨船出海的韓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襪,用白鑞長杆挑著兩篋書,學問很大,為人卻謙沖和悅,教小娃兒識字特別有耐心……”見耿照瞠目結舌,不抿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無敵的“虎帥”兜不起來,是不是?若非獨孤弋同我說過他的模樣,誰也跟不了這條線索。
“韓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國、朝雲國等,後來抵達南海的大島蘇泥渤魯青,已是東洲通商航路的極限,這就花了兩年餘。再往西的伊沙陀羅國雖不是無人到過,航程卻是既遙遠又危險,除非絕了歸鄉的念頭,打算埋骨異域,否則沒有水手肯再西行。”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蘇泥渤魯青就花了兩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羅的航程與之相若,這一來一回,十年光陰便這麼耗費在大洋上。試問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水手登船、舶行出海,圖的也就是活口養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無意義了。
但韓破凡並沒有回來。
“庾氏那艘海舶的夥長(船長)聽說韓破凡打算繼續西行,便問他:“相公有親人在伊沙陀羅或韋羅犍羝麼?”大抵在這些個老船頭心目中,願意不辭艱難,冒著被惡水噬的風險也要繼續航行的,只能是萬里尋親啦。
“豈料這位韓相公卻笑答:“既來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風土,看與東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羅,我也還要再往西走,若能這樣一路航行到世界的盡頭,那就太好啦。”
“夥長心想這人不僅學問大,本領更是高強,原以為只是讀死書的腐儒,擔心他捱不過遠洋苛厲,拖累一船人,豈料途中卻屢蒙他出手解危;且學習泅泳舟事之快之能,勝過他這輩子所識的水手,更別提各國土話,光在港口停留數,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幾無阻礙。明白遇上了異人,當下不再勸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別。”韓破凡寫了家書,連同途中獲得的寶物,託夥長攜回東洲,
與西山韓閥當主韓嵩,信中說天下既已無事,他便放懷西遊,冒險以終。
“這樣……能算是拋棄子麼?”耿照聽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壯遊,雖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鄉的家人,讀到書信,心中該是五味雜陳罷。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一面啦。”姥姥淡淡一笑。
“韓嵩不是他兒子。”
“嗄?”耿照一怔。
“我聽人說虎帥薨歿,其子韓嵩襲爵——”
“可韓破凡沒死呀。你這“聽說”頭一句便是假,其後說不定也都是假的。”姥姥怡然道:“韓閥早在前朝時,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長房早已沒落,此事人盡皆知。後來白玉京毀於異族,天下大亂,當此之際,沒落的長房卻出了一名驚才絕豔的韓破凡,挽狂瀾於既倒,取回了長房旁落之權。
“不過按獨孤弋的說法,此人並不戀棧功名爵祿,情淡泊,逢亂一肩挑、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於東洲時他都在統兵打仗,未曾娶
,自也不能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那韓嵩……”
“算起來是他的族弟罷?”蚳狩雲又信手垂眸,繼續翻書,顯對其後的話題失去了興趣。
“應是韓閥各系商議後,推派出來襲爵的合適人選,當作換他詐死隱遁的條件。”耿照並不知道,數百年來與西北外族雜居通婚的西山韓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風剽悍的牧馬民族同化,身子裡
淌的非是血
,而是足以在險峻的高原卓爾獨立、映
鑠然的削巖黃砂。為了確保家族最大利益,傳承的順位向是“兄終弟及”先於“父死子繼”,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習俗,常為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對付韓閥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風易俗”的方針,尤喜在繼承問題上做文章。韓破凡既無子嗣,一朝撒手,這餘溫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順;“韓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個胖大娃兒與韓家,那就得收個現成的便宜兒子。
韓嵩與他年歲頗有差距,自小卻十分親厚,族中長老推出這人來,於韓破凡毋寧已是最好的選擇,遂收韓嵩為義子,三個月內詐死退位,揚長而去,從此天寬地闊,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帥”暴薨,惋惜不已,宇內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蓋世,怎能輕易便死?央土買兇、族中鴆殺等言甚囂塵上,傳得沸沸湯湯,直到這時,都還是坊間說書人最愛的秘聞題材之一。
韓破凡託人轉付家書,多半自那時起,便沒打算回來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後一救命稻草亦隨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萬雄師與當世英傑、武功絕頂的獨孤弋,最後能留予蒼生應劫的,居然僅是一摞別字連篇的破爛故紙。
他那念茲在茲、尚未到來的對頭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滾罷?
雪豔青的武功於天羅香嫡傳之外別樹一格,必定是從韓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處。有沒有可能,是韓破凡寫下畢生武功的秘奧,錄成圖譜經卷之類?
“韓破凡比你想的,要聰明多了。”姥姥淡道:“獨孤弋死後,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腳,暗中監視幾年,甚至混進庾氏,終於掌握海舶歸國的線報。庾氏老東家庾長青十分乾練,是個謹小慎微的細人,早疑心起那位“韓相公”不是普通的教書先生,聽了夥長的描述,再與西山之託一參照,斷定這韓相公乃韓閥要人,非同小可,沒敢將此事傳過六耳,命其子與夥長連夜出發,護送寶物趕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擊掌道:“不知虎帥託人帶回的,卻是什麼寶物?”蚳狩雲抬起頭。
“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書信薄薄一封,縱以蠅頭小楷也寫不了多少字,虎帥武學博大深,總不能以一紙載之,所以不會是那封家書。”耿照娓娓分析:“若說另錄圖譜,當然也不無可能,但汪洋之上難以彌封,難免惹人覬覦,徒增禍端。我料虎帥必不致如此輕率。”
“就只這樣?”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過一抹異樣,似有些失望。這神情令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長青老先生,見受託之物裡有武功圖譜,考慮到自家不擅武藝,只是一介平凡百姓,帶著如此貴重的書籍上路,未免託大;委託鏢行或延家中的護院武師護送,難保不惹覬覦,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圖譜秘密收藏妥適,託人將家書送抵韓閥,面呈鎮西將軍,再請將軍引兵來取,可免節外生枝。”
“你倒是仔細。”蚳狩雲這才淡淡一笑,當是默認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問:“姥姥派人於央土西山之劫奪寶物時,可曾傷人
命?”
“我就不能在東海央土之動手麼?”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來。見耿照雙目雪亮,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竟無罷休之意,片刻才放棄似的嘆了口氣,悠然道:“沒傷人。如你所說,庾氏少東和夥長都不諳武藝,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沒出什麼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線,決計不能輕易得手。
你放心罷,沒人受傷的。”耿照低聲道:“夫情意,畢竟是傷到啦。不會沒人受傷的。”蚳狩雲笑容一凝,坐起身來。
“你說什麼?”耿照遲疑了一下,單掌蓋住桌面手札,抬頭正道:“海舶歸國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鴿回報,與進港相差不過三兩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線報,莫說漁工,村中怕是婦孺盡知,無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聽,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細人,夥長也非是
魯無文之輩,會到處宣揚寶物之事,姥姥方才說了,“此事不過六耳”,除老東家、夥長與少東外,更無其他人知悉,天羅香又是如何知道的?”蚳狩雲嘴角微揚,喃喃覆誦:“是啊,天羅香又是怎麼知道的?”眸中卻無笑意,只牢牢瞅著耿照,彷彿正揭開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已,剎那間竟有一種獵人與獵物易位的恍惚之
。
耿照強迫自已不能轉開視線,以免氣勢一潰,再難出口;定了定神,續道:“想來想去,能探知這樁機密的,只有少東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聲聲說把眼線“送進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來是安排了一位溫柔美貌、氣質出眾的教使姊姊,嫁與少東家,以便就近監視。我猜得對不對?”想像當於兩道之
,看見應該遠在東海的愛
突然出現眼前,以武力強行奪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託,庾家少東的心情,該是痛不
生吧?難道……難道多年來的閨閣繾綣、輕憐密愛,都只是為了此刻,為了這般強盜行止佈下的計策謊言麼?
——你究竟……是懷抱何等心思嫁給我的啊!
他彷彿能聽見少東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聞。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奪走“丈夫”賴以立身處事的本時,心中想的,又是什麼?是終於解脫,得以迴歸本我呢,還是忍著眼淚和心痛,咬牙冷對良人的泣血悲鳴,狠心將寶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總是這樣,如在蚌心裡入砂礫,由於貼
無間,蚌便毫無保留地吐出珠
,將
糙不堪的砂礫層層包裹,直至光滑無瑕,不再刮疼心房時,姥姥卻強要將珠取走……你和太祖爺不也是真心相愛麼?將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