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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到的。”她咬牙出一絲不甘,止不住意氣昂揚,自顧自地吃吃笑著。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滿天花雨下餛飩”,從來只能濺得一臉熱湯。”染紅霞噗哧一聲,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語聲未落,天上一團黑影直撲而落,攫兔復起,卻是一頭翼展如臂張的蒼鷹!
“……扁畜生!”耿照彎尋尖石,才發現蒼鷹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過樹冠,即將消失天際,忙踏樹而起,如平地奔跑,三兩步“唰!”穿過茂密枝葉,躍入半空,宛若踩著眼難見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無奔跑助勢之下,這已是輕功的極限。
人畢竟不是蒼鷹。
耿照中真氣雖豐盈,卻無法在虛空中不墜,身形一滯,就在將跌落的剎那間,右臂長枝揮出,末端掠過蒼鷹尾羽下方分許,那攫著灰兔的大鷹忽像被捲入一團黏膩的氣旋般,身軀一沉,縱使極力揮動翅膀,仍無法如先前那樣乘風直上。
一人一鷹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紅霞看來又彷彿極漫長,然而不動之物,決計無法長留虛空──下一瞬間,耿照如失去依託的鉛錘急速墜落,離奇的是:即使蒼鷹舍了鉤爪間的獵物,拼命拍擊翅膀,依舊無法擺脫虛黏尾羽的長枝。耿照彷彿舉著一隻鷹形花燈,直到雙腳踏著樹冠一借力,穩穩倒翻落地,隨手一甩,將沾著的大鷹“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蒼蠅。
那鷹已是疲力竭,毋須縛繩樊籠,連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還你。”耿照笑道:“這扁畜生是我的。”染紅霞撫掌酣笑。
“好俊的功夫!你在蓮臺上使過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時還未有這般厲害的黏纏勁兒……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尋隙施勁,說不定我便輸啦。”耿照笑道:“你這般說法,別人會以為蓮臺上是你打贏了我。”染紅霞揚眉。
“等我身子好了,再來打過!定教你輸得心服口服。”耿照連連討饒,益起她的好勝心。
這頓晚餐自是豐盛。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剝乾淨後串在長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竄起絲絲煙焦,野味四溢。兩人吃了幾魚生酸果,撕下油燙鮮香的兔就口時,差點沒把舌頭給了。
至於那頭大鷹皮韌,放了血隱隱泛黑,不似雞鴨淺淡,倒比野兔要更像獸些,腥味亦濃。料想烤了亦難入口,索剔下淨浸水,待出後再曬成脯保存。
兩人著實飽餐了一頓,心滿意足,圍著篝火隨興閒聊。染紅霞問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對她並無保留,直說是由“無雙快斬”中悟得,連蠶孃的天狐刀推論亦和盤托出,卻顧及老胡的私隱,並未說是從他那兒學來的。
“這麼說來,”染紅霞眉目一動。
“這刀法也算是你的創制啦,畢竟無論是教你“無雙快斬”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兒,都使不出這十二式來。我水月停軒的武學出自佛門,脈絡相因,卻不能便說功夫不是我們的,是也不是?”耿照有些難為情,搔了搔頭道:“要我自個兒想的話,是決計想不出這等武功來的,怎麼說也是得了別人的好處,不好佔為己有。”
“錄了圖譜,題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紅霞正道:“是仿作劣作,還是不世出的彩之作,會過這套刀法的人自有評說,也不是我們自個兒說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適,傳下去,也才能得到實實在在的評價。
“況且整理譜寫,有助於釐清、反省與改進,這才是寫譜的真正目的。畢竟世人評價與我無甚干係,重要的是自我進。本門鼓勵弟子創招錄譜,著眼便在於這一層。”耿照一向欽佩讀書做學問的人,笑道:“紅兒,你真了不起,懂得這許多。我連字都寫不好,別說錄譜了,讓我照抄一遍都費神。”染紅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話要叫“紅姊”。”隨手撥著炭枝,出了會兒神,才支頤笑道:“不然這樣,我替你錄譜,咱們一塊來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誰也搶不走。你說好不好?”第百卅二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耿照不確定說動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刀法”,還是“我們一塊兒”,瞧伊人興致、美眸放光的模樣,刀山火海似也去得,這事便這麼定了。
染紅霞可不是說著玩兒。她向是即知即行的子,翌便讓耿照從五陰大師的草廬裡搬了幾摞白紙,挑出光潔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紮了杆克難的小楷筆,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試寫幾回,左右端詳,平生頭一次對自己的手藝到滿意,一掃幼時學做女紅的陰霾。
“醫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於文房四寶十分講究,為求拓片久藏不腐,由谷外攜入大批青檀淨皮紙,此際更顯獨到。青檀紙歷經數十年光陰仍堅韌結實,好的倒比壞的多;裁與竹簡同高,寫成一幅長卷正合適,也省卻修剪的工序。
耿照還找到一塊以厚棉紙六面纏裹、隙間填蠟的墨條,取水就著石硯磨開,墨竟十分燦亮。墨碇受則易腐,太乾卻會迸碎開來,質嬌貴,不易保存;這塊墨能歷久彌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諸事備便,耿照在覓食以外的時間裡,遂成了水月門下諸少女的小師弟,與她們一般,按門中規範接受“紅姊”的指導,擺開功架、講述心訣,將苦心孤詣創制出來的武功形諸文字圖形──通常二掌院只為師妹們示範一次,如何將一式平拆得爛的“雁落平沙”或“芳滿華林”記成門中慣用的丁兒譜,然而典衛大人識字有限,又沒上過水月停軒的記譜課,筆錄的工作只得全給她,耿照負責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讓染紅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寫寫塗塗。
“這個“兒”字唸作“人”,其實就是人字的古寫。”染紅霞以草稿相示,細細說明上頭的標線圖樣。
“拳經劍譜中將一撇一捺拆開,記錄下盤動作;“丁”則代表軀幹與雙肩,記的是上三路。”耿照一抹額汗,拎著權充刀器的枝湊過來,本以為會瞧見滿紙的持刀小人,興許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豈料淨是一堆塗鴉似的亂線,經她一說,果然像極了“丁”、“兒”兩字的變形組合,構成一個個的略筆人形。
染紅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著惱,抿嘴一笑,耐著子繼續講解。
“除了丁兒譜外,也有專記兵器落點的“亂雨譜”,用以標示長劍、大槍等擊刺軌跡的“飛虹譜”,講解經脈行氣的“套環譜”等等,這還是武林中較為通用的譜式;饒是如此,光是譜上加註的種種暗號、輔線,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是同用丁兒譜,別派未必能懂本門的秘笈。”耿照忍不住笑起來。
“要遇著我這種大外行,還請方家繪了滿篇栩栩如生的打拳小人,撿到秘笈的人可要高興死啦。”
“你可別以為是先人們小家子氣。”染紅霞笑了一會兒,正道:“拳經劍譜用暗號書寫,除了保護自家心訣,也是為了告誡門人:“習武不可無師。”刀劍爭勝,稍有差池便要饒上一條命,此間之重,豈容兒戲?圖樣繪得再細,心訣寫得再詳盡,都可能因為一念之差,練上了錯誤的道路。能按圖索驥練成武藝者,如非運氣絕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資賦,拳經劍譜於他,不過攻錯罷了;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這話語重心長,耿照卻未必服氣。遠的不說,光是染紅霞本人,便曾由死魔留下的劍痕得到啟發,使出那絕無僅有的一劍來。若五陰大師留於壁上的是詳盡的圖譜心訣,料想絕不僅於此。武經若不可恃,她從院裡拿走那捲《六波羅密多彼岸究竟法》,豈非無謂?足見書中仍有可觀處,才引起染紅霞的興趣。
只是耿照回顧習武的歷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無保留,手把手的領他入門,真丟給他一部《火碧丹絕》參悟,怕打死也練不了碧火神功,遑論大成。思慮至此,忍不住點了點頭。
染紅霞一向喜歡受教的學生,見愛郎順服,笑靨益發動人。他倆正錄著的,乃是昨耿照捕鷹時所用,包括毋須助跑、即能緣樹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舊力將盡之際,再行踏步凌虛的心訣等。
這些均自“無雙快斬”耙梳而來,即使施展時林搖樹震、氣勢烜赫,骨子裡講的仍是巧勁而非肌力,此誠青丘國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要所在。否則無雙快斬須於頃刻間出千百十刀,全憑內息膂力,敵人還未斃於刀下,先把自個兒給累死了。
而以化勁化去蒼鷹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這門巧勁的變化。
耿照將石子往上拋,手中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顫擊墜石,絕不落地,用以說明勁力的運用法門。
“你這招裡包含了輕功、內息、巧勁及運刀化力之法,也真是繁複得緊啦!”染紅霞以套環譜式記下發勁之法,又問了使腕的諸般關竅,在新紙上草草勾勒幾幅手腕指掌的速寫,不覺輕嘆。
耿照抓了抓腦袋。
“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貫串使出,威力卻比獨使更強,合著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罷。”湊近一瞧,驚奇道:“紅兒,你畫得好啊!”染紅霞俏臉微紅,咬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馬也不能少使幾回!訣竅記得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飾文辭。你且演一遍給我看,我給你順順心訣。”耿照活動肩臂,提著枝走到樹下,腳底板“登!”踏上樹幹,身形微凝,緊接著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飛竄,每下都踩得枝葉一晃,“潑喇”一聲自樹冠穿出,人如箭矢離弦,向半空!
與適才示演時全然不同,即非初見,然而再次目睹時那種驚人魄力,仍令染紅霞心魂醉,見耿照凌空虛踏幾步,一個後空翻輕巧落地,才回過神來,面頰熱烘烘的有些暈陶,趕緊低頭,裝作認真查核筆記的模樣,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額汗,隨手挽了幾個刀花。
“這招使來格外費勁,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緣故。”染紅霞心念一動,唰唰唰地翻著前幾招的草稿,蛾眉微顰,半晌不語。
“怎麼了?”耿照在她身畔一股坐下,伸長脖子望著紙上秀麗的字跡。
“你這一招的心訣不對。”染紅霞喃喃道,忽意識到這話若未解釋清楚,聽來頗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說的法子,內息到拔空之際便已用盡,縱能提氣再踩幾階,如何能使出黏住蒼鷹的至柔化勁?你的碧火神功雖是渾厚綿長,總不能無窮無盡。”
“我再試一回。”耿照起身行遠,依樣畫葫蘆,砰砰砰踏樹直上,穿出樹頂,長枝逕指蒼天,正施展化勁時,果如染紅霞所言,難與“踏天梯”的步法並用。
他咬牙提勁,硬生生拔起兩尺餘,手中招式再難以兼顧,只得虛劈幾下倒翻落地。
“怪了,真個不成。”他尷尬地撓撓發頂,轉著腕子回憶適才挑石滯空的手,正再試,卻被染紅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兒貫串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凌虛排空的身法雖不常見,然而輕功練到極處,本是殊途同歸,便說我水月門中,也不是沒有相類的武藝。”染紅霞沉道:“現下想來,當時你的身法不似提氣拔起的模樣,倒像半空中真個有什麼看不見的物事,讓你踩著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餘,還留有餘力施展化勁,將鷹黏了下來。”耿照自已也有相同的受。縱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樹而出提氣再躍,佐以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兩尺,其後氣空力盡,唯有墜下一途。紅兒說他昨一躍三尺有餘,尚有餘力出手黏鷹,於急速墜落的同時化去蒼鷹振翼之力,便合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怕也難以解釋。
捕鷹時因心急使然,沒多想便將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覺有異;此際以三易九訣心法審視分析,才發現這招對內息的要求太過極端,新舊兩股力量甚至不容相銜,無論連接如何緊密,都不足以同時應付“凌虛排空”與“刃尖停羽”的輸出,除非新舊二力相互疊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麼物事──或說什麼武功──給了他額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三尺,如踏雲踩霧?
“先記下來,之後再慢慢推敲。錄譜就有這般好處。”染紅霞拍拍他的手背,溫言撫。
“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們替這九招取好聽的名兒,算是定了初稿,接著繕寫裝訂,題上“耿家刀譜”四字,你便開宗立派,只等散葉開枝啦。”忽意識到“散葉開枝”一詞另有所指,不覺大羞;瞥見耿照愣愣提著木柴毫無反應,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這話太也羞人,我可不能自先認了。”忍著粉頰雪頸間的烘熱,輕咳兩聲,端起架子一本正經道:“先從這招開始罷。是你合四式於一爐同冶的,你覺得叫什麼好?”耿照被喚回神來,聞言抬頭,見玉人俏臉緋紅,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來,臆間一陣怦然;偏偏命名一節他極不擅長,如被澆了盆冰水,滿腹綺念煙消霧散,不皺眉苦思。
“你使這一招時,有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紀念的意象?”染紅霞循循善誘:“或是對手之類。敵人往往能發武者的鬥志,發揮出倍於尋常的力量。”想來只有那頭蒼鷹了。
“叫“黏鷹式”好了,反正老鷹是被我給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