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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面前的無能表現,懊喪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麼緣分啊?!這麼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俳徊復俳徊,終於蜇進近旁的一家小酒館裡,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燻腸,獨自坐喝。
這是一間只有二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面白木櫃臺依次排了酒罈,壓著紅布包裹的壇蓋。
櫃檯上的牆上,出奇地掛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
莊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入少時在憧關的一幕幕生活來。
酒館裡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著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閒,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檯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提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裡,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裡,手在兜子裡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裡又清靜下來,只有莊之蝶和牆角坐著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鹽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莊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
莊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裡,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形容平易。
酗酒的年輕閒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線的機關中層幹部,搶佔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
莊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
心裡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
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頭朝自己這裡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
老頭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裡了,嚼了一會兒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莊之蝶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
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
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家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
莊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面,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動,覺得是那麼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著血遍周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裡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呵地一個長吁。
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麼曲子?”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編的哀樂。”他說:“這曲子真好!”店主驚著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就是好聽,也不能像聽行歌曲一樣在家裡放呀?!”莊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
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本雜誌來讀。
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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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能這麼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莊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
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過滿面的淚水。
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來,發出很響的聲音,莊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裡的人物在吃什麼好東西吧。
這時候,那捧著雜誌的兩隻手,一隻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莊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燻腸,準確無誤地在了雜誌後的口裡。
一會兒,筷子又過來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
莊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
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誌看他,嗅地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燻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莊之蝶笑起來,說:“什麼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莊之蝶的事。莊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家。
我以前只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莊之蝶說:“是嗎?上面怎麼寫的?”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只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廁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的人。
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還在看著,竟又說:“老師也把你的那個東西搖一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家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莊之蝶說:“這簡直是胡說!”讀書人說:“胡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莊之蝶說:“讓我瞧瞧。
拿過雜誌,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誌》,文章題目是《莊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這就是周寫的那篇文章嗎?莊之蝶急急測覽了一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途說,且極盡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麼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莊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別人,卻回家後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運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著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綵帶供人騎了照像的馬,竟傷心落淚。
莊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莊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莊之蝶當年還在一個雜誌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