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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說,只要他稍稍有心打探,總能知道事情始末,何必為此再去惹惱一個實力深厚的大能呢?

“連雲仙是個學不會死心的女人。”雲娘不帶一點情地對自己的過往做了個評價。

希夷心念急轉,饒有興致地問:“那個書生背叛你了?他沒有娶你?”雲娘停頓了一會兒,眼神清明且平靜地說:“不,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連雲仙所在的雲班名氣不大,整個戲班子也只有一個連雲仙稍稍拿得出手,多年來雲班幾乎是在連雲仙身上傾盡了所有資源,許生要贖連雲仙就要一併還清這些錢,這對於一個出身本就貧苦的讀書人來說絕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許生幼時喪父家境窮苦,不起學堂的束脩,讀了二十多年書,也只得了個童生,向錢莊借了錢埋葬病逝的母親後,琢磨著自己讀書讀不出什麼名堂來,便想要換個營生,多攢些錢好替連雲仙贖身。

世間常說痴情戲子負心漢的故事,許生卻不是這種人,他說了要曲娶連雲仙,便真的咬著牙去幹那些以往從沒幹過的活兒。

一邊在酒樓裡當著賬房,一邊照著月光替書鋪子抄書,抄寫一本書能得五文錢,他便夜夜不睡,苦熬到清晨,每天能抄一本半。

清晨到酒樓上工也還有一段時間,一個書生,學著街頭苦力的樣子,脫下長衫換上短打,趁著天沒亮沿街收夜香,瘦削蒼白的脊骨被兩股麻繩勒得深深彎曲下去,以往的同窗也再不邀請他參加文會,便是街頭見到,也只作對面不識。

在那六個月裡,連雲仙只見到他一次。

那天下著大雨,重新穿上書生長衫的青年悄悄溜到戲園子門口,央守園子的人放他進去和連雲仙見一面,守園子的人不肯,還是一個小童兒見他可憐,偷偷去叫了連雲仙出來。

他們在避開人的牆頭對視了一會兒,許生沒有打傘,渾身上下淋的溼漉漉的,連雲仙要把自己的傘給他,書生只是笑了笑,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

“阿雲,我帶了你愛吃的烤地瓜,天兒冷了,我特意盯著煨瓜的給你選了個最瓤最甜的,你拿著,也能暖暖手。”他用袖子遮著油紙包,踮起腳尖將它舉上牆頭。

連雲仙站在院子裡水缸沿兒上,趴在牆頭去接。

隔著蒼茫如霧的大雨,她沒有看見許生比以往更為單薄的身體,也看不清他蒼白髮青的臉

油紙包還是乾燥的,有帶著馨甜溫度的香氣從縫隙裡漏出來,連雲仙捧著紙包,將傘盡力往外舉,試圖為他擋一點雨,有些心疼又高興地責備他:“怎麼下這麼大的雨還過來呢?”許生望著她笑,笨嘴拙舌說不出甜言語的哄人話,只是站在那兒看她。

他們的會面連半刻鐘都不到就匆匆結束了,連雲仙去房間準備晚上的出臺,許生抹了抹衣衫上的褶皺,將這件長袍脫下來重新壓到箱子下。

連雲仙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三後,拖著許生屍首的板車從園子外面過,連雲仙在臺上咿咿呀呀唱著閨閣少女無處安放的怦然心動,唱著唱著,就想到了那個青衣的貧寒士子。

那時她還懷揣著他將要來娶她的夢,臺下的看客為她此刻的表演而神魂顛倒。

她羞怯地笑著下臺,就看見了小童兒憐憫的眼神。

這一天和其他平凡的子都沒有什麼不同,天上星子稀疏,高樓上酒宴正暖,街道上燈火輝煌。

死掉的人只能從陰暗的小巷子裡過,連雲仙追出去,只來得及看見板車一卷草蓆下出的一隻青白的手,在拐角處一閃,就沒入了幽暗的夜裡。

這個書生六個月夜以繼地拼命幹活,不知多久沒有睡過一個整覺,繁重的工作將他打熬成了一把伶仃的骨骼,衣服掛在肩膀上疑似都能聽個風響兒,在酒樓給他結完一個月的工錢後,他搖搖晃晃著出門,面就栽倒在了臺階上,再沒有醒來。

他這一頭栽下去,嚇死了大半個酒樓的客人,馬上有人嚷著說是酒樓飯菜有毒,掌櫃的花了一番大力氣才將人安撫下去,還每桌賠了一道菜,到底也做不出剋扣死人的錢的事,只能自認倒黴。

但許生一條命換來的五兩八錢銀子,到底也沒到連雲仙手上。

親眷猶在,便是隔了數道血緣,也能替許生立起墳塋、繼承他的遺產,連雲仙算是他的什麼呢。

無名無分,不值一提。

雲娘想起那段往事,微微出了會兒神。

“……我大概有怨恨過他,但是後來覺得怨恨他不若怨恨自己,時間久了,又不知自己錯在哪兒……那我怨恨什麼呢?”亭亭玉立的女子垂著眼眸,語氣飄忽:“只能怨恨這世道了罷?”連雲仙死於許生逝後十六年,她早已不再青,昔婉轉動人的花旦成了偶爾才能上臺一兩回的老旦,終於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死在自己的上。

“……可知劉阮逢人處?回首東風一斷腸。”她在上喃喃地唱,聲音已經不復往昔的甜潤清亮,低低啞啞,將斷在十六年前的故事畫上伶仃句號。

以一折《遊園》立身的花旦,以《驚夢》結束了自己淒涼孤苦的一生。

——她終於從奼紫芳菲的夢境裡醒來了。

可沒曾料想,生得貧乏,死得無趣的戲子,在死後竟然遇到了一點上天的眷顧。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