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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時依然保持著距離,睜著眼睛好奇地看他。
塵不到衝他攤開了手掌。那隻手很乾淨,也很暖,比聞時見過的任何一隻手都好看。他盯了一會兒,忍不住把自己的黑手背到了身後。
結果剛藏好,就看見塵不到那隻不染塵埃的手掌上慢慢溢出了跟他一模一樣的黑霧,源源不斷……
聞時驚得忘了說話。
塵不到解釋說那一年戰亂災荒不斷,他走過很多地方,幾乎每一處都是數以萬計的人扎聚而成的籠。
那些怨煞幾乎無法消融,只能先壓著,慢慢來。
塵不到收攏手指,那些黑霧便聽話地消失了,沒有絲毫要張牙舞爪的架勢。他說:“所以你看,我跟你是一樣的。”從那天起,聞時才知道,原來世間這樣的人不是他一個,還有塵不到。
這本來該是一塊心病,卻忽然成了一種隱秘的牽連,除了他們兩個,別人都不知道。
“那你的怎麼不亂跑?”聞時問。
“因為心定。”塵不到說。
尋常人之所以有那些濃稠的、解不開掙不脫的黑霧,都是因為怨憎妒會,因為七情六慾、愛恨悲喜,因為有太多牽連掛礙。
像聞時經歷的那種屍山血海,塵不到見過太多了。他送了無數人乾乾淨淨地離開塵世,所以留給他的塵緣,遠比留給聞時的多得多。
那些一時間無法化散的,便會積藏在身體裡。
心定的時候,它們便安靜待著,好像只是找到了一塊安生之地,靜靜地寄存著,無聲無息甚至沒有蹤跡。但只要有一絲動搖,漏出一條縫隙,它們就會張狂肆意起來。
那是世間最濃烈的、足以成為執念的七情六慾,輕易就能影響一個人的心神。悲者大悲,喜者狂喜,哪怕沒什麼情緒的人,也會變得心神不寧焦灼不定。
一不小心,就會在這近乎於心魔的影響中,變成另一個人。
這也是為什麼,塵不到必須修那條最絕的道。因為他藏納揹負的塵緣太多,稍有不慎,就是傾巢之難。
不過那時候,塵不到並沒有說這些。準確而言,他其實從沒說過這些。
他只是遞了手給聞時說:“走,帶你去個地方。”那是聞時第一次被帶著入籠,採藥婆婆的。
他那時候光練了基本功,既不會傀術、也不會符咒、陣法。在籠裡什麼都做不了,只是跟著塵不到。
不過尋常人的牽掛本來也不會多麼驚天動地,那個籠很小,不用費事就能解。塵不到帶著他,只是讓他再見一見那個婆婆。
那時候的聞時覺得,塵不到好像可以看穿他的所有心思。他明明什麼都沒說,塵不到卻什麼都知道。
從籠裡出來後,塵不到領著他回到山頂,從手指間引出一絲塵緣,說:“那個婆婆給你留了點東西。想要什麼,兔子?魚鳥?”聞時問他:“什麼可以一直活?”塵不到說:“但凡活物,都有終時。”聞時捧出懷裡的鳥:“你明明說金翅大鵬可以。”塵不到挑眉說:“還聰明。”他當然沒有把一個老人遺留的東西變成受人控的傀,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指著金翅大鵬說小鳥死而復生。
畢竟現在小徒弟長大了一點,不好騙了。
他把採藥婆婆遺留的那抹塵緣引到了山頂的泉池裡,成了一尾金紅的錦鯉。
那是聞時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理解判官存在的意義——送那些故去的人離開,再幫他們給這片紅塵故土留點什麼。
聞時蹲在泉池邊,問道:“魚能活多久?”塵不到說:“看你怎麼養了,這魚養好了能活七八十年,夠常人一輩子了。養不好,也可能明天就翻了肚皮,你小心些。”聞時瞪著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要搞得這麼危險。
泉池旁邊有一棵白梅樹,正是花開的時候,滿樹雪白。聞時指著樹說:“它多大?”塵不到想了想說:“跟我差不多吧,大的。”在那時候的聞時眼裡,塵不到是個仙客,不會老不會死。於是他蹲在池邊一邊看魚,一邊小聲咕噥說,等以後他也能解籠了,要把那些塵緣都變成樹。
塵不到逗他:“那麼多樹,你要往哪裡栽?樹也不會開口說話。”聞時:“魚會說嗎?”塵不到倚在樹邊看他,低笑了一聲說:“別看不愛說話,兇起來還像那麼回事。”聞時悶頭往泉池裡壘山石,不理他。壘了一會兒又覺得這泉池實在太空了,只有一尾魚,孤零零的。
“你自己動輒半天不吭氣,這會兒居然怕魚會悶死?”塵不到挑著眉,有些新奇。片刻後點了點頭,直起身離開了。
沒多會兒,他拎著個東西過來了,彎往泉池裡一擱說:“找了個東西,替你陪它。”聞時定睛一看,一隻小王八。
他抬頭跟塵不到對峙了好一會兒,也扭頭走了。半晌之後,捧了另一隻王八過來,往泉池裡一丟。
塵不到瞥了一眼:“這又是替的誰?”聞時頭也不抬:“你。”塵不到笑了一聲,低斥道:“反了天了。”後來聞時回想起來,發現他小時候的話不算太少,卻給卜寧他們留下了不搭理人的印象,可能是因為話都說給塵不到聽了。
那天之後,聞時認認真真學起了判官的那些本事,不再是為了求一個長久的落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