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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鬆動。又或者是因為劇痛難忍,而聞時習慣地不肯示弱出聲,只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著這個來捱過長夜。

於是他想起了最初。

***聞時第一次看見塵不到的時候,實在很小,小到還沒進入記事的年紀,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為什麼是那副場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陽半沉,到處都是金紅,到處都是死去的人。

屍體堆疊如山,風裡都是難聞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樣蜿蜒淌,又在低窪處彙集,有些已經乾涸成了鏽棕,有些變得濃稠粘膩。

聞時從一具沉重的屍體下爬出來,手掌被石頭劃破了皮。

他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躺著,不再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周圍那樣寂靜,靜到彷彿世間只剩下他一個。

他試著去拽身邊的大人,但他自己連站都還站不穩當。

大人怎麼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跌坐在地,只抓了滿手粘膩腥氣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毫無生氣。他又執拗地爬起來,再次去抓,卻依然無用。

於是他孤零零地站那裡,張著沾滿血的手指,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聽見有人走近。

那天的塵不到沒穿外罩,也沒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單衣,一塵不染得像個剛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著地上的人時,有股溫沉又悲憫的氣質。

那一眼,成了聞時在這個塵世間所有記憶的開端。

塵不到拎著袍擺半蹲下來,把他從屍山血海裡抱起來。而他就像個假娃娃,大睜著烏黑的眼睛趴在對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著地面,看到眼睛酸脹難忍,又熱又痛。

抱著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說:“眼睛閉上。”他一令一動,閉了眼悶在對方肩頭,過了一會兒,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溼了。

他年紀太小,本不該記得那一天的。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記得那天風裡的血味,記得死人的手從他手掌中滑落的覺,涼得驚心。

他在記憶開始的那一天,無師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沒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掛著的長命鎖,鎖上有個“聞”字,應該是家裡的門第姓氏。塵不到給他添了個“時”字。

時者,所以記歲也。夏秋冬和月輪轉,都在這個字裡了。

聞時小時候身體總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驚嚇,被塵不到帶回去後便生了一場大病。

山頂寒氣重,並不適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腳村落聚集、房舍儼然,有熱鬧的煙火氣。聞時最初是被養在松雲山腳的。

但他對那裡並沒有什麼深切印象,因為養病期間睡睡醒醒、反反覆覆,等到徹底痊癒,四季已經轉了一輪。

按照規矩,他搬到了松雲山,跟卜寧、莊冶他們其他幾個親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該天喜歡玩鬧,年歲差別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絡起來。

聞時卻是個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時,不清楚自己究竟幾歲了,也說不明白自己的來處。像是個無著無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幾個孩子裡顯得格格不入。

那段時間塵不到時常不在松雲山,一出門便是許久不歸,所以並不知道這些。不過就算他在,恐怕也不會立刻知道,因為聞時不可能說。

他從小就又悶又倔,並不善於表和發洩。

可能正因為如此,那些並不屬於他的東西才會在他身體裡藏那麼久……

聞時第一次瀉出滿身煞氣,是在塵不到回來前的某個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莊冶拽了被子,抵著牆角睡了許久,受了涼,可能是體虛讓那些東西鑽了空子,他那天夜裡做了很多夢。

他夢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個淌滿血的城裡,彎著去搖身邊的死人,執拗地想把對方叫醒,但他不論怎麼拉拽,都無濟於事。

滿城都是鬼哭聲,盤繞在他周圍,對他說著他聽不明白的話,有哭訴、有哀嚎。有尖叫、有嘆息。

他聽了一會兒,又覺得那些聲音並不在外界,都來自於他的身體。

於是他一個寒戰,猛然驚醒了。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並不在山的雅舍裡,而是站在通往山腳的石道上,腳邊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邊有人倒了一口涼氣。

他轉過頭,看見幾個八九歲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滿面驚惶地看著他,彷彿活見了鬼。他們驚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腳的練功臺,被他嚇到的那幾個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時天剛有些矇矇亮,山裡很冷,地面又刺又涼。

聞時在那片枯死的花裡孤零零站了好久,才發現自己是赤著腳的,一路下來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著腦袋,又看了看自己手,發現手指上纏滿了黑的東西,髒兮兮、霧濛濛的。他揪著衣角使勁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見成效。

那天之後,山下山上便傳起了一個說法,說他是惡鬼轉世,披了個小孩的皮。說他半夜會下山捉人,走過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時間,大家都變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隨時會褪下人皮,張牙舞爪地現出鬼相。

他本來就總是一個人,那兩天更加明顯。不論吃飯、睡覺還是練基本功,其他幾個孩子都離他八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