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36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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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案後的楊廷和單手扶額,一臉焦灼之。
“兄長,慎兒的傷沒有大礙,敷藥後已經睡下了。”楊廷儀推門而入。
楊廷和憂煩稍解,隨即怒聲道:“這個不肖子,恃才放曠,行事不羈,如此死了也省得為家中招禍。”
“大哥,慎兒年紀尚輕,難免慮事不周,若再受美蠱惑,一時衝動,做出些糊塗事來,情有可原,如今人也受了責罰,您就不要追究了。”楊廷儀開導兄長道。
“唉,虧得三弟相機行事,否則今也難善了。”楊廷和一聲長嘆。
“小弟聽聞兄長大張旗鼓要尋家法,便知出了事情,還好那張雄貪財,容易打發,兄長不必掛心。”楊廷儀由一旁案上的茶壺籮裡斟了一杯熱茶,遞與楊廷和。
楊廷和端著茶盞,憂心忡忡道:“小鬼易打發,他身後那幾尊才是真神,若是應對不當,恐會壞了你我大計。”
“李閣老素喜慎兒之才,便是知曉此事,料來也不會苛責吧。”話雖如此說,畢竟人心隔肚皮,楊廷儀心中也是沒底。
茶至邊,楊廷和緩緩搖頭,“便是李相大度,可如今劉瑾用事,需倚閣老裝點門面,又豈會輕易揭過。”
“那便不讓劉瑾曉得。”楊廷儀湊近兄長耳邊,一陣低語。
***挨著崇文門裡街的蘇州衚衕內,有一進三合小院,微風輕拂,門前垂柳依依,格外幽雅清靜。
正房之內,雪裡梅身著粉對襟襖裙,折纖上羅帶緊束,不堪一握,一隻銀簪攏住高綰青絲,香粉撲面,點丹朱,映襯杏眼桃腮,貌若出水芙蓉,嬌豔滴。
細細對鏡梳妝,雪裡梅的眼神卻不時越過敞開軒窗,偷瞄那兩扇緊掩的門扉。
“這一大早的,雪姐姐便巴望個不停,怕不要成望夫石了。”墜兒捧著早點進門,見雪裡梅這般失魂落魄,不由取笑道。
“死丫頭,便你多嘴。”雪裡梅回身嬌嗔,“改便讓公子隨便找個人將你嫁了,省得你整與我鬥口,害我不知折了多少壽數。”
“雪姐姐若真有好口才,先勸得楊公子將你收房,豈不更好?”這段時墜兒與雪裡梅相依為命,彼此間情分更近,說話少了許多顧忌。
聞言雪裡梅神一黯,鳳目中蒙上了一層薄薄霧氣。
墜兒見了急忙上前賠罪,“我有口無心,觸了姐姐傷心事,求姐姐莫要見怪,要不你打我幾下出出氣。”
“傻妹妹,我打你做什麼,”雪裡梅破涕為笑,“楊公子說要取得功名後,再向慈嚴稟明實情,納我進門,這本是為我考慮,姐姐還來不及,算什麼傷心事。”
“那姐姐你……”既然不是傷情郎薄倖,無端地落什麼淚,墜兒搞不懂了。
“公子愛憐拳拳,我已無別唸,又豈會計較什麼名分,只是想到那錦衣衛兇名,此番還不知為他招來何等麻煩!”
“姐姐你何必憂心,楊公子飽學多才,定有法子應付,你不見那他接我出行院之時,將那丁壽和一秤金駁斥得啞口無言,無計可施的模樣,真像極了說書的嘴裡那舌戰群儒的諸葛亮!”雪裡梅掩輕笑,“好妹妹,你再與我說說那的境況。”
“還說呀!”墜兒小臉頓成苦瓜,“這幾你讓我學了沒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雪姐姐,我都膩歪了!”
“我不膩!”雪裡梅拉著墜兒袖口,軟語央求道:“好妹妹,你便再與我講上一遍吧。”實在拗不過的小墜兒沒法子,只得依從,清清嗓子,學著男聲道:“按《大明律》……”‘咚咚’,門扉輕響,打斷了做戲的墜兒,雪裡梅喜上眉梢,“楊公子來了!”裹著香風,雪裡梅疾步奔出,扯下門閂,院門大開,“慎郎……”雪裡梅欣喜的話語霎時止住了,門前站立著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人,相貌高雅,卻是不識。
來人上下打量雪裡梅一番,微微一笑,溫言道:“你是雪裡梅姑娘?敝人楊廷儀,是慎兒的三叔。”***“楊先生請茶。”將楊廷儀入正房安坐,雪裡梅奉茶後,便忐忑不安地立在一旁。
“雪姑娘是此間主人,不必客氣,也請入座。”楊廷義和顏悅地說道。
“長者當前,小女子不敢放肆。”雪裡梅螓首垂至前,低聲應道。
還算知曉禮數,楊廷儀滿意地點點頭,也不勉強,四面張望一番,輕笑一聲,“用修倒也真會選地方,這裡距離孝順衚衕來往近便,又不惹眼,倒是個金屋藏嬌的好地方。”
“楊先生,這處宅子確是託楊公子覓得,但卻是用的妾身體己,楊公子潔身自好,並無胡亂使錢之處。”楊慎未至,反倒是楊家長輩尋上門來,雪裡梅既擔心來人要打鴛鴦,更憂心楊慎被家中懲戒,急忙為之開脫。
“我那位兄長管得嚴,這小子有多少月例我還不清楚麼,平看上什麼坊間善本,還要從我這裡磨銀子,姑娘隨了這麼個窮酸書生,子怕也不好過吧。”楊廷儀語氣戲謔,並無興師問罪之象,雪裡梅暗鬆口氣,淺淺一笑,“得公子之助脫離風塵,妾身不敢奢求其他,青裙縞袂,茶淡飯,平安度即可。”雪裡梅嫣然一笑,一對小巧酒窩在雪白臉頰上若隱若現,千嬌百媚,美若天仙,楊廷儀也不心中一動,暗道此女果然尤物,難怪慎兒做出如此不知輕重的事來。
“知書明理,我那侄兒果真是好眼光。”
“妾身自知出身卑微,難配公子佳偶,只願常伴公子身側,為奴為婢,餘願已足,求先生成全。”雪裡梅突然跪倒,接連三拜。
“快快請起。”楊廷儀急忙上前攙扶。
“姑娘對用修一片深情,老夫之甚深,說來楊家雖是書香門第,但我兄弟幾人並非食古不化,拘泥俗禮之人……”
“楊府肯接納於我?!”雪裡梅驚喜若狂,眼角都要出淚來。
“本該接姑娘進府,只是……誒!”楊廷儀重重一嘆。
“先生可是有何難處?”心情驟起驟落,雪裡梅語音發顫。
“姑娘可知用修為何今未來?”雪裡梅茫然搖頭,見楊廷儀面悲傷,驚懼道:“莫不是慎郎有了意外?”
“求姑娘救用修一命!”楊廷儀對著雪裡梅一記長揖。
***昏暗的臥房內瀰漫著濃濃的藥膏味道,楊慎伏臥在榻上輕聲低。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半扇,一道陽光隨著一個人影一同進入。
用手遮擋住刺目的陽光,楊慎看清來人,欣喜道:“三叔,雪姑娘那裡可好?”楊廷儀不答問話,走至前,掀被瞧了瞧楊慎敷藥的傷口,微微頷首,“傷勢恢復得不錯。”
“皮外傷,不礙的,三叔您說去替我安撫雪姑娘,可是按我說的這幾出門訪友?沒告訴她我受傷的事吧?”趴在上的楊大才子喋喋不休道。
“無礙就好,能經得起長途奔波了,明便安排車馬,送你回川完婚。”叔侄二人永遠答非所問。
“回川?回什麼川?完什麼婚?!”
“你父親與王家已定好了子,先在新都完婚,隨後趕赴成都府城應舉,時間還算充裕。”楊廷儀自說自話。
“我問你雪姑娘她怎麼樣了?!”終於被起了脾氣的楊慎暴喝道。
“小心別扯了傷口,”被侄子噴了一臉口水的楊廷儀平心靜氣地囑咐道,“雪裡梅去了丁府。”
“丁府?丁南山那裡?她去幹什麼?不是羊入虎口麼?”面對楊慎一連串的質問,楊廷儀神淡淡,“堂堂楊大公子都被打得起不來,她又怎敢得罪錦衣緹帥,自然立即改換門庭,另攀高枝咯。”
“不,我不信,我要去問她……”楊慎不顧身上傷痛,掙扎著起身。
“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到了楊慎臉上,楊慎捂著半邊臉龐驚疑不定,這一掌摑得並不重,比身上傷更是不值一提,可從小到大,楊廷儀對他疼愛有加,連句重話都未對他說過,突如其來的一擊,將楊慎打得瞠目結舌,猶如不認識般看著自家三叔。
“這一巴掌是為了打醒你,平自恃才高,行事無忌,眼看就到弱冠之年了,做事還不知三思而行,首輔門前貼揭帖,與錦衣緹帥爭風,這是楊氏子弟該做的事麼!”
“雪裡梅去了丁府,去得對,似你這等無權無勢,不知為父分憂,只為家門招禍的浮子弟,此生都不會有出息,還不若鳳棲梧桐,早覓高枝,歡場女子果然慧眼識人啊!”
“乖乖滾回新都老家,應不應考,全都在你,你要一輩子渾渾噩噩,楊家也不差養你的一口白飯,別在京城礙我和你父親的眼!”一通數落之後,楊廷儀拂袖而去。
楊慎半晌無言,突然狠狠一捶頭,伏在榻上無聲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