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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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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意了麼?徽之?”他微笑起來“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熙寧帝臉蒼白,死死的看著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雙手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公子楚站了起來,推開身側絕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聲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宮裡一直有傳言,說父王當初立下遺詔時,本來是把王位傳給我的——你心裡,其實一直相信這個傳言的吧?”他微笑起來:“否則,為什麼你總是這樣自卑和懦弱呢?為什麼非要通過殺我來確認自己的權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寧帝身子一晃,蒼白著臉,厲喝“胡說!”

“胡說?”公子楚微笑著,一步步走過來,近“徽之,問問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是的,你不該當皇帝——你想過沒有,你之所以當上皇帝,可能只是一個宮廷陰謀的結果?”

“住口!”熙寧帝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將佩劍拔出“再不住口我殺了你!”

“你已經殺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來了,譏諷的開口“要知道一個人是不能被殺死兩次的——我怯懦的弟弟。”他還是不停頓地走過來,步步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將皇帝保護起來。

公子楚微笑著注視著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我,你就會懷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當然…因為,你比誰都清楚自己不該坐這個位置,是不是?”他的聲音柔和悅耳,彷彿帶著某種催眠人意志的力量,用內力送入每個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頤風園裡的都是直屬於皇帝的御林軍,然而在這一刻,公子楚那樣具有誘惑力和說服力的談吐,仍然令所有士兵為之動容,心裡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住口!”熙寧帝蒼白了臉,咳嗽起來“再說我割了你舌頭!”

“是的,你是有權割掉我的舌頭。”公子楚笑著,然而死亡的灰已經從他的臉上瀰漫開來,令他的聲音變得遲緩“如果你不喜歡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歡我的心,還可以剖開我的膛——若不是玉,三年前你就那麼做了,是麼?”

“住口!”在這個時候提到這個名字,彷彿一針扎入內心,令熙寧帝尖叫起來。

園中的所有將士都看到了這一刻皇帝在高臺上的可笑模樣:熙寧帝彷彿中了魔一樣的揮舞著手臂,一步步的退卻,搖搖墜——那一瞬,這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帝君卻顯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個垂死的人得幾無退路。

“真是一個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戰爭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會做出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嘆息,劇毒已經開始發作,他抬手捂住了口,喃喃“被綾羅綢緞包裹著,居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滿耳聽到的都是諂媚和謊言——不知道你的心裡都被什麼填滿了?真可悲啊。”白衣公子臨風而立,直面著自己的弟弟,然而語聲裡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

“你竟然相信那個女人的讒言,要置自己的兄弟於死地,”他輕聲說著,凝望著熙寧帝“徽之,難道連十六妹的血,都無法洗去你心裡的猜忌麼?”公子楚凝望著面前臉蒼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來——“愚蠢的弟弟,難道你完全忘記了在十年前,是誰把剛即位的你從越國鐵騎手裡奪回的麼?”公子楚縱聲長笑,拂袖走下了高臺,傲然揚聲“如果我真的想要從你的手裡奪過王位,早在那個時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拂袖回頭,踉蹌著走過皇帝身側。

彷彿被他的氣勢所震懾,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帶來的心腹銳。他們居然忘了阻攔,只看著這個垂死的罪臣一路走過去,在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長——“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迴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公子楚一路長著走下高臺,向著花園南側走去。隨著毒的逐步發作,他的腳步開始有了略微的踉蹌——歌姬謝阿蠻臉蒼白地緊跟在他身後,抬起手緊緊扶著他逐漸無力的身體,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公子楚低頭對她一笑,似是安,又似

“不用了,”他說,抬手輕輕‮摩撫‬寵姬的臉,那種死亡的灰敗之迅速覆蓋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給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這樣。”他推開她,獨自沿著花徑走去。

“攔住他!”端康首先回過神來,一驚“小心他逃了!”然而,很快眾人就發現他並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個花園的側門,然後停下來凝視著自己的胞弟——一牆之隔,便是荒廢已久的頤音園。

“我親愛的弟弟,”他用一種越來越微弱的聲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裡了。”熙寧帝沒有說話,全身烈的發著抖,緊緊盯著胞兄,臉煞白。

“不跟我說再見麼?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卻有一行鮮血從角沁出,慢慢劃過臉頰,觸目驚心“不過…就算你、就算你再不願意見到我…百年之後,玉和我…總在泉下一起等著你呢…”一語未畢,他忽然抬手震斷了腐朽已久的鐵鎖,轟然推開了門。

公子楚踉蹌著走入那片荒蕪的廢園,抬手捂著口,黑的毒血他角不斷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他向著園子深處走去,一邊對著虛空呼喚胞妹的名字,眼裡漸漸湧出了笑意,彷彿真的看到了某個虛無的幻影正在翩然降臨,在天空裡俯身伸出手,接他前去。

熙寧帝的嘴角動了動,似是勉強忍住了到嘴邊的一句話,臉煞白地看著他一路走上高臺上去——在那裡,曾經有兩個他最愛的人屍橫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現第三個了。

然而,沒有等走上鳳凰臺,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氣,頹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臺階上。

手裡的紫玉簫滑落一旁,滾了一滾,終於不動。

“哥哥!”那一瞬,熙寧帝再也忍不住的發出了一聲尖叫,想要衝下高臺。

“皇上!皇上!”端康驚呼著,連忙阻攔住皇帝“小心有詐!等一等,先讓御林軍統領和太醫去驗看一下為好,”歌姬謝阿蠻卻已經隨之奔入了廢園,不顧一切的到公子身側。她只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淚水便如雨而落——她無聲的哭泣,肩膀劇烈的顫抖,解下身上的寒絹為他拭去邊的血,素白的絹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紅。

園子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絲哀傷。

歌姬輕撫公子屍身,低泣良久,忽然抬頭看著碧空,臉蒼白地沉默了許久,開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輓歌——卻是公子方才在高臺上未曾吹奏完的那一首《賀新涼》,聲音悽烈高亢,響徹了整個頤風園——“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園外的將士並不知道園中發生了什麼,但聽到如此歌聲,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謝阿蠻一掃平的柔婉,歌聲蒼涼如水,隱隱有刀兵的肅殺和蒼莽,轉折處有金石之音,鏗鏘有力。包圍著頤風園的御林軍無不聞聲動容,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經歷過十年前掃並天下滅亡越國的戰爭——在那樣的歌聲裡,他們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隨公子馳騁之時,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裡都有隱約的哀傷。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謝阿蠻唱到最後一句,聲音越拔越高,淒厲如啼血,紅牙板瞬間碎裂。在御林軍統領恆易將軍和太醫趕到園中查看時,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頭來,毫不猶豫的倒轉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飛濺而起,染了軍人和醫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側,再無生氣。

恆易將軍和太醫面面相覷,被這樣慘烈的情景震懾,竟然一時不敢上前。遲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厲聲催促下,太醫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細驗看了兩人的脈搏和鼻息,然後退開一步,對著金谷臺稟告:“稟皇上,逆賊已伏誅!”端康長長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拉著皇帝的手,卻聽到熙寧帝驚呼起來。

“哥哥!”少年發狂一樣的推開了宦官的手,從金谷臺上衝下去“哥哥!”熙寧帝狂奔向頤音園,然而卻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腳步,全身劇烈發抖,似在懼怕什麼,在園門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終於,他舉袖障目,在恆易將軍的陪同下來到了伏地的兩具屍首旁,顫巍巍的將手指伸到了兄長的心口。

沒有絲毫生的氣息,角的黑血已經開始凝固。

“哥哥…”他鬆了口氣,低聲喃喃了一句,轉過頭去,卻正看到了歌姬的臉。

謝阿蠻的眼睛始終大睜,怒視著皇帝,彷彿死不瞑目。熙寧帝觸電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彷彿到極度的不舒服,拼命扯著自己的衣領。一陣暈眩讓他跌倒在隨後趕來的總管懷裡,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卻迅速的彎檢查了一遍屍體。

是的,死了…確實死了。毒從七竅透出,再無可救。

“快走!這裡讓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寧帝厲聲尖叫起來,胡亂揮舞著手“把他埋在這裡!別放他出去!——關上園子,誰也不許進來!別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著,相顧失

皇帝的情緒彷彿緊繃到了極點,忽然崩潰般的倒了下去。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天有異象。是年末,帝都有傳帝賜死公子於頤風園。

“密旨下,奉鴆酒。公子不辭,一飲而盡,伏於鳳凰臺下。歌姬謝阿蠻撫尸慟哭,為之做歌,曰‘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歌聲越,左右軍士聞之無不動容。曲畢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測,乃陰遣門客。然客久受其恩,一死相報。聞變,紛紛自剄於宮門外,血濺三尺,相僕者乃至百人。帝恐生變,命葬公子於驪山園中,秘而不宣其喪,令園中歌舞如舊,以避外人耳目。”——《野史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