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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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真真】薄,指草木叢生之處。語出《楚辭·九章·思美人》:"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洪祖興補註:"薄,叢薄也。"《淮南子·俶真訓》載:"鳥飛千仞之上,獸走叢薄之中。"高誘注:"聚木曰叢,深草曰薄。"梨花薄,謂梨花叢密之處。情只到梨花薄,並非是說梨花因為光消褪而凋殘變薄,而是說到梨花盛開,來不及歡喜就風吹花落。以光比喻相處的美好時光,用凋謝梨花來指代心中的愛人,不寫悼亡而悼亡之傷,情抒發自然而清麗。
同心苣是織有相連的火炬形圖案的同心結,和記載了誓言的素箋一樣是愛情的信物。這些現實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對容若證明著當初的恩愛歡娛。面對這些幾乎要倉皇而逃的容若,趕緊由實入虛,用"清夜喚真真"之典,寫想象中的情景。容若似乎幻想著像傳奇故事中那樣,只要長喚不歇,伊人就會從畫圖上走下來和自己重聚。
詞中提到的真真是唐朝傳奇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因敢愛敢恨而為人稱道。據唐人杜荀鶴《松窗雜記》載:"進士趙顏於畫工處得一軟障,圖一婦人容甚麗。顏謂畫工曰:世無其人也,如可令生,餘願納為。畫工曰:餘神畫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晝夜不歇,即必應之,應則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顏如其言,遂呼之百…果活,步下言笑如常。"這故事很有些聊齋志異的風味。本來唐宋傳奇就是明清小說的先驅,於是後來在蒲松齡老先生的筆下,就大量出現類似的故事。總有痴情的書生無意中撿到一副畫像,畫中的女子非鬼即仙,清一的美得不像人類。不爭氣的男人動了情以後,不分晝夜對牢畫像絮絮叨叨,直至把自己整得神神叨叨,終於把那不爭氣的仙啊鬼啊的凡心勾起,放棄清修的永恆追求,從畫裡跑下來受人世間短暫的愛情。
東方的神話傳說教導我們美好光明,似乎只要堅心不改,上天總會許人奇蹟。你看這個叫真真的女孩從畫裡走到人間,與這男人生了一雙子女。可惜。這只是故事的開頭,而不是結局。
中國的神話傳說和西方的不一樣,雖然兩種故事裡都一樣有那種惟恐天下不亂,看不慣別人夫生活美滿心理變態的人物。然而西方的愛情婚姻破壞者一般是女,我們習慣稱其為"巫婆"。巫婆一般喜歡在兩人談戀愛時設障,考驗別人的戀情,一旦王子和公主以堅定的信念挫敗了巫婆的陰謀之後,巫婆就偃旗息鼓,讓"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奇怪的是,東方擔任愛情婚姻破壞者一般是男,相應的我們可以稱其為"巫師"。
我們的巫師則喜歡在人家生米煮了幾次,往往連娃娃都多大了之後,才猛地躥出來考驗別人夫情。這個工作程序估計是據東西方婚姻文化的差異而特意調整的,西方人喜歡先談戀愛再結婚,以前的中國人習慣是先結婚再戀愛。
在趙顏和真真之間,自然也不缺這樣的巫師。過了一段時間,這男人聽信了某人的讒言,給子喝了符水。真真將以前喝下的百家彩灰酒嘔出,著淚道:"妾本地仙,君至誠才與你結為夫,今夫君既已對我見疑,再留下也沒有意思,我將帶著兩個孩子回去。不會讓他們給你增添煩惱。"說完,拉著兩個孩子朝畫屏走去,男人大驚,拉也拉不住,再看畫屏上,真真已換了愁容,雙眼淚盈,身邊赫然多了一雙兒女。
男人後悔也為時已晚。他再像從前一樣聲聲長喚,真真和一雙兒女卻是千喚不回頭。
結局是灰的,不像我們年幼時聽的美滿童話。人生多半是這樣,錯了一步,身後已是滄海橫絕。
你是否會有些遺憾,像飛雪一樣在身體裡猝然湧現,倏然消失。偶爾從夢裡醒來,還會因此落淚失神。真真的決絕是對的,她是女仙,為一個男人謫落人間已經難得,她愛著他,因此斷然不肯原諒遷就他。愛如果有那麼多回頭路好走,人這種賤骨頭怎麼會曉得珍惜兩個字怎麼寫?
虞美人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藥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
【淚如絲vs聽河】納蘭主張詞要抒寫"靈",又當有風人之旨。本篇言辭直涼,不好堆砌,情意卻又能緩緩而出,不落於寡淡,是直抒臆的佳作。全詞語境淺顯,直白,表現了納蘭詞"率直靈"的風格。
外的黃昏,病體沉沉的容若,沒有了家中呼奴喚婢的可能。出差在外的他連煎藥估計也得自己動手。心裡沒有多少怨氣。只是有點蕭索,如每個在病中的人一樣,覺到種種的無常,攬鏡自照,鏡中那清瘦的身影著實令人憐惜。心情不免低落自憐自傷,再添上對家人的思念,多情公子無可排遣之下怕也只能一聲嘆息淚落如絲。這一首,值得品味的是黃昏鬱郁的心情,又病痛,又情思,又孤旅,灰黃黯淡。黃昏給人的通往往是這樣。
因為詞中"彈指"一詞還引起爭論,長嘯和彈指都是古人表達情緒的慣常動作。卻也有說是指唱顧貞觀所著的《彈指集》而落淚。聯合下句的詞意會發現容若是在思念所愛的女子。因《彈指集》而附會到顧貞觀未免牽強。兩個男人之間,再怎麼要好,他也不至於明目張膽的叫他玉人,說因為唱《彈指詞》而落淚也有點怪怪的。
死死地摳字眼以獲得樂趣,這是詞評家們慣常做的事,說細也可,說無聊也行。讀一首詞不是在考古,而是在受。詞意是表象,詞境才是內質。我很簡單的把彈指理解為彈擊手指,表示強烈的情,也不耽誤我領略詞義,因為納蘭想表達的覺不在這兩個字上。況且將詞義解為寫給家中人,與集中另一闋《臨江仙永平道中》倒是很有上下傳承之妙。
這詞突出的反映了容若多情體貼的格,雖然也很思念家人,心裡未嘗不想著家人知道,可是未免她擔心,還是寧願獨自承受著病中寂寞。
看容若總有些寶玉的影子,說著不愛榮華富貴吧,實際上骨子裡已經脫不了那富貴安逸,雖然不戀功名,但是極度戀家。容若自己病著卻想著不要讓家裡的"林妹妹"曉得。和寶玉自己淋雨卻要人家快躲的痴勁簡直是一脈相承。寶玉那句:"我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是那傾馘傾城的貌。"還真可看做容若"多情自古原多病"的註解。
獨客單衾誰念我,曉來涼雨颼颼。緘書寄又還休,個儂憔悴,得更添愁。
曾記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廬龍風景白人頭,藥爐煙裡,支枕聽河——《臨江仙永平道中》這首也是容若在客中的臥病之作,意境纏綿而不損蕭壯,與《虞美人-黃昏又聽城頭角》景況略似,情緒卻更收斂,語意也更沉涼。與"一聲彈指淚如絲"的盪比,我更喜歡"支枕聽河"這樣磊落到無言的意境。
康熙年間,羅剎國(俄羅斯)覬覦中國東北邊境的領土,在黑龍江北岸侵佔土地,強行修建了侵略的軍事據點雅克薩木城。康熙不同與後期的清朝統治者,他果斷採取對策,於清康熙二十一年秋派遣副都統郎談,彭與容若等,率領少數騎兵以捕鹿為名,前往黑龍江沿岸偵察情勢並聯絡當地梭龍部(梭龍即索倫,是當時對鄂溫克、鄂倫、達翰爾等民族的統稱)各民族,為在軍事、外上挫敗羅剎的擴張圖謀做好準備。郎談等於八月啟程,至十二月下旬回京覆命,容若始終參與此事,萬里遠行,往來途中寫了不少詩詞,但由於任務絕密。所作多言離情而不涉使命,這一闋《臨江仙》作於永平道中,永平是指清代的永平府,其故境在今河北省東北部陡河以東,長城以南的地區,是出關通遼東的必經之路,由此可知容若作此詞時是初登征程後不久。用詞體詠邊風情,北宋以後並不多見,因為工作的關係,容若多赴外,這是一般文弱書生比不了的眼界開闊。容若寫邊詞,因為他個的原因,詞境絕少樂觀明亮,詞意也黯沉。
讀這首詞的時候,似乎還能看見容若靠在那裡,支起枕頭,側耳聽著隱隱的水聲,心思如水煙漠漠…寫好了書信又猶豫,家中那個人本已因自己的外出而擔憂憔悴,設若收到我生病的家書必定會愁上添愁,她身體嬌弱,又怎麼受的住呢?
這麼多年以後。他臉上滄桑更濃,不再是那個動輒一聲彈指淚如絲的少年公子了。甚至沒有皺眉,他只是神悠悠地靠在那裡。盧龍地區風物稀疏,景蕭條,令人陡增傷這麼多年以後。玉人已逝。而他,情幾經開謝,姿態已收斂成。於是只是靠在那裡,非常安靜。
成為在藥爐煙裡,支枕聽河的靜默男子。
虞美人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
【花間課】容若第一個詞集,取晏幾道《清平樂》中"側帽風前花滿路"之句,名為《側帽詞》,刊行於康熙17年(1678)。後容若因傾慕顧貞觀才學人品,將自己的詞作給他輯集,並囑以莫負當初我之語。顧貞觀果然也不負其所託,不但為其細心勘集,在吳中增訂時,又引道明禪師答盧行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一語(出自《五燈會元》),為其更名為《飲水集》。
容若以後蜀趙崇祚編的《花間集》比喻自己的詞作。他與顧貞觀詩詞唱和頗多,就請梁汾為他的詞作選集付梓。這闋《虞美人》為此而做,因此有"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之語。
零星單薄的文字資料無法讓今人真實如許的理解顧貞觀到底有什麼樣的人格魅力。我們只能心懷揣測著看這兩個人,彼此是如何映襯?容若是開在河之中無法甘願沉沒的水仙,姿態妖嬈而脆弱。梁汾是岸上臨花照水的那個人,低頭就讀懂他的渴望。於是停留藉,相知許。
和顧貞觀在一起的時候,容若更多的顯出格中桀驁不馴的地方。他慷慨笑罵渾濁世道。有小人入仕朝堂,登上高位。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才之士卻屢遭排擠。容若以黃庭堅,秦觀等才高運躉的名士代指自己與顧貞觀,自命仕途失意之人,甘心落泊。他不再是個循規蹈矩的貴族公子,放開禮教,放開身上揹負的期望和要求,甚至放開風花雪月的柔軟喟嘆,他成為一個潔淨剛硬的男子,如蝶破繭。能夠沉著放縱做自己。
覺上這應該是容若最鋒芒畢的一首詞了,比"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還要痛快淋漓,說牙尖嘴利也不為。若是落泊文人如此說不免有酸溜溜的味道,聽容若這樣的貴公子如是說忍不住就很樂。好象,再一次穿過那些花繁葉茂的情孽,看到了容若孩子式的單純和直率。如同《皇帝的新裝》裡那個說實話的小孩。就是那麼直接犀利,那些名利何嘗不像皇帝的新裝呢?
或許有人不平,你納蘭容若天生貴胄,你哪裡曉得世間的疾苦?十年寒窗一朝成名,這條獨木橋不是我們甘心要擠的。很多時候,是命運乾綱獨斷決定了人生的方向,並不顧慮人的意志。
的確如此。但有些人真有不被名利薰染的心,這是無可辯駁的。即使有優越條件,他們也不願做官祿蠹,沒有振翅飛入青雲的慾望,只願像穿梭花間的蝴蝶,追尋著生活中花粉般細小微妙的幸福,內心有清醒計較。也或許是對自己有清醒認識,自知不適合官場,容若情願身,和顧貞觀一起沉溺仕人們看不上的詩詞之道里。
人生長路,目的地雖然由不得我們選擇,至少在每個路口,該往哪走,我們還是可以作出自己的判斷。執,還是看淡——人各有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