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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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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六,得接大姐回來。”二姐說。

“對!”

“給她什麼吃呢?公公婆婆挑著樣兒吃,大姐可什麼也吃不著!”父親沒出聲。他真願意給大女兒些好吃的,可是…“小弟弟滿月,又得…”二姐也不願往下說了。

父親本想既節約又快樂地度過除夕,可是無論怎樣也快樂不起來了。他不敢懷疑大清朝的一統江山能否億萬斯年。可是,即使大清皇帝能夠永遠穩坐金鑾寶殿,他的兒子能夠補上缺,也當上旗兵,又怎麼樣呢?生兒子是最大的喜事,可是也會變成最發愁的事!

“小弟弟長大了啊,”二姐口中含著個鐵蠶豆,想說幾句漂亮的話,叫父親高興起來。

“至小也得來個驍騎校,五品頂戴,跟大姐夫一樣!”

“那又怎麼樣呢?”父親並沒高興起來。

“要不,就叫他念多多的書,去趕考,中個進士!”

“誰供給得起呢?”父親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了。

“乾脆,叫他去學手藝!跟福海二哥似的!”二姐自己也納悶,今天晚上為什麼想起這麼多主意,或者是糖豆與鐵蠶豆發生了什麼作用。

“咱們旗人,但分①能夠不學手藝,就不學!”父女一直談到早晨三點,始終沒給小弟弟想出出路來。二姐把糖葫蘆吃罷,一歪,便睡著了。父親把一副缺了一張“虎頭”的骨牌②找出來,獨自給老兒子算命。初一,頭一個來拜年的自然是福海二哥。他剛剛磕完頭,父親就提出給我辦滿月的困難。二哥出了個不輕易出的主意:“您拜年去的時候,就手兒辭一辭吧!”父親坐在炕沿上,捧著一杯茶,好大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知道,二哥出的是好主意。可是,那麼辦實在對不起老兒子!一個增光耀祖的兒子,怎可以沒辦過滿月呢?

“您看,就是挨家挨戶去辭,也總還有攔不住的。咱們旗人喜歡這一套!”二哥笑了笑。

“不過,那可就好辦了。反正咱們先說了不辦滿月,那麼,非來不可的就沒話可說了;咱們清茶恭候,他們也挑不了眼!”

“那也不能清茶恭候!”父親皺著眉頭兒說。

“就是說!好歹地點東西吃吃,他們不能挑剔,咱們也總算給小弟弟辦了滿月!”父親連連點頭,臉上有了笑容:“對!對!老二,你說的對!”倒彷彿好歹地點東西吃吃,就不用花一個錢似的。

“二妞,拿套褲!老二,走!我也拜年去!”

“您忙什麼呀?”

“早點告訴了親友,心裡踏實!”二姐找出父親的那條棗紅緞子套褲。套褲比二姐大著兩歲,可並不顯著太舊,因為只在拜年與賀喜時才穿用。初六,大姐回來了,我們並沒有給她到便宜坊叫個什錦火鍋或蘇式盒子。母親的眼睛總跟著大姐,彷彿既看不夠她,又對不起她。大姐說出心腹話來:“,別老看著我,我不爭吃什麼!只要能夠好好地睡睡覺,歇歇我的腿,我就唸佛!”說的時候,她的嘴有點顫動,可不敢落淚,她不願為傾瀉自己的委屈而在孃家哭哭啼啼,衝散新的吉祥氣兒。到初九,她便回了婆家。走到一陣風颳來的時候,才落了兩點淚,好歸罪於沙土了她的眼睛。

姑母從初六起就到各處去玩牌,並且頗為順利,贏了好幾次。因此,我們的新年在物質上雖然貧乏,可是神上頗為煥發。在元宵節晚上,她居然主動地帶著二姐去看燈,並且到後門①西邊的城隍廟觀賞五官往外冒火的火判兒。她這幾天似乎頗重視二姐,大概是因為二姐在除夕沒有拒絕兩塊古老花糕的賞賜。那可能是一種試探,看看二姐到底是否真老實,真聽話。假若二姐拒絕了,那便是表示不承認姑母在這個院子裡的霸權,一定會受到懲罰。

我們屋裡,連湯圓也沒買一個。我們必須節約,好在我滿月的那天招待攔而攔不住的親友。

到了那天,果然來了幾位賀喜的人。頭一位是多甫大姐夫。他的臉瘦了一些,因為從初一到十九,他忙得幾乎沒法兒形容。他逛遍所有的廟會。在初二,他到財神廟借了元寶,並且確信自己十分虔誠,今年必能發點財。在白雲觀,他用銅錢打了橋裡坐著的老道,並且用小兒敲了敲放生的老豬的脊背,看它會叫喚不會。在廠甸,他買了風箏與大串的山裡紅。在大鐘寺,他喝了豆汁,還參加了沒白沒票的抓彩,得回手指甲大小的一塊芝麻糖。各廟會中的練把式的、說相聲的、唱竹板書的、變戲法兒的…都得到他的賞錢,被藝人們稱為財神爺。只在白雲觀外的跑馬場上,他沒有一顯身手,因為他既沒有駿馬,即使有駿馬他也不會騎。他可是在入城之際,僱了一匹大黑驢,項掛銅鈴,跑的相當快,博得遊人的喝彩。他非常得意,乃至一失神,黑驢落荒而逃,把他留在沙土窩兒裡。在十四、十五、十六,他連著三晚上去看東單西四鼓樓前的紗燈、牛角燈、冰燈、麥芽龍燈;並趕到內務府大臣的門外,去欣賞燃放花盒,把洋縐馬褂上燒了個窟窿。

他來賀喜,主要地是為向一切人等彙報遊玩的心得,傳播知識。他跟我母親、二姐講說,她們都搭不上茬兒。所以,他只好過來啟發我:小弟弟,快快地長大,我帶你玩去!咱們旗人,別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你記住吧,天下第一!

父親幾次要問多甫,怎麼闖過了年關,可是話到嘴邊上又咽回去。一來二去,倒由多甫自己說出來:把房契押了出去,所以過了個肥年。父親聽了,不住地皺眉。在父親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們看來,自己必須住著自己的房子,才能深蒂固,永遠住在北京。因作官而發了點財的人呢“吃瓦片”①是最穩當可靠的。以正翁與多甫的收入來說,若是能夠勤儉持家,早就應該有了幾處小房,月月取租錢。可是,他們把房契押了出去!多甫看父親皺眉,不能不稍加解釋:您放心,沒錯兒,押出去房契,可不就是賣房!俸銀一下來,就把它拿回來!

“那好!好!”父親口中這麼說,心中可十分懷疑他們能否再看到自己的房契。

多甫見話不投機,而且看出並沒有吃一頓酒席的希望,就三晃兩晃不見了。

大舅媽又犯,福海二哥去上班,只有大舅來坐了一會兒。大家十分懇切地留他吃飯,他堅決不肯。可是,他來賀喜到底發生了點作用。姑母看到這樣清鍋冷灶,早想發脾氣,可是大舅以參領的身分,到她屋中拜訪,她又有了笑容。大舅走後,她質問父親:為什麼不早對我說呢?三兩五兩銀子,我還拿得出來!這麼冷冷清清的,不大象話呀!父親只搭訕著嘻嘻了一陣,心裡說:好傢伙,用你的銀子辦滿月,我的老兒子會叫你給罵化了!

這一年,天來的較早。在我滿月的前幾天,北京已經刮過兩三次大風。是的,北京的風似乎不是把天送來,而是狂暴地要把天吹跑。在那年月,人們只知道砍樹,不曉得栽樹,慢慢的山成了禿山,地成了光地。從前,就連我們的小小的墳地上也有三五株柏樹,可是到我父親這一輩,這已經變為傳說了。北邊的禿山擋不住來自外的狂風,北京的城牆,雖然那麼堅厚,也擋不住它。寒風,卷著黃沙,鬼哭神號地吹來,天昏地昏,月無光。青天變成黃天,降落著黃沙。地上,含有馬驢糞的黑土與雞蒜皮一齊得意地飛向天空。半空中,黑黃上下,漸漸混合,結成一片深灰的沙霧,遮住陽光。太陽所在的地方,黃中透出紅來,象凝固了的血塊。

風來了,鋪戶外的沖天牌樓唧唧吱吱地亂響,布幌子吹碎,帶來不知多少裡外的馬嘶牛鳴。大樹把梢頭低得不能再低,乾枝子與幹槐豆紛紛降落,樹杈上的鴉巢七零八散。甬路與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飛起來,對面不見人。不能不出門的人們,象魚在驚濤駭中掙扎,順著風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飛奔;逆著風走的兩腿向前,而身子後退。他們的身上、臉上落滿了黑土,象剛由地下鑽出來;發紅的眼睛不斷出淚來,給鼻子兩旁衝出兩條小泥溝。

那在屋中的苦人們,覺得山牆在搖動,屋瓦被揭開,不知哪一會兒就連房帶人一齊被刮到什麼地方去。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把一點點暖氣都排擠出去,水缸裡白天就凍了冰。桌上、炕上,落滿了腥臭的灰土,連正在熬開了的豆汁,也中間翻著白,而鍋邊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會兒,風從高空呼嘯而去;一會兒,又擦著地皮襲來,擊撞著院牆,呼隆呼隆地亂響,把院中的破紙與乾草葉兒颳得不知上哪裡去才好。一陣風過去,大家一齊吐一口氣,心由高處落回原位。可是,風又來了,使人到眩暈。天、地,連皇城的紅牆與金鑾寶殿似乎都在顫抖。太陽失去光彩,北京變成任憑飛沙走右橫行無忌的場所。狂風和落,大家都盼著那不象樣子的太陽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靜寂下來。大樹的枝條又都直起來,雖然還時時輕擺,可顯著輕鬆高興。院裡比剛剛掃過還更乾淨,破紙什麼的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麼一兩片藏在牆角里。窗楞上堆著些小小的墳頭兒,土極幹極細。窗臺上這裡厚些,那裡薄些,堆著一片片的淺黃細土,象沙灘在水退之後,留下水溜的痕跡。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沒有一點兒風。可是,誰知道準怎麼樣呢!那時候,沒有天氣預報啊。

要不怎麼說,我的福氣不小呢!我滿月的那一天,不但沒有風,而且青天上來了北歸較早的大雁。雖然是不多的幾隻,可是清亮的鳴聲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抬著頭指指點點,並且念道著:“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都很興奮。大家也附帶著發現,臺階的磚縫裡出一小叢綠的香蒿葉兒來。二姐馬上要脫去大棉襖,被母親喝止住:“不許脫!捂秋凍!”正在這時候,來了一輛咯噔咯噔響的轎車,在我們的門外停住。緊跟著,一陣比雁聲更清亮的笑聲,由門外一直進到院中。大家都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