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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受了很多苦……我也沒辦法的。別把孩子帶上,求你了瑪。」最後她輕輕說。
「其實你早就把我們家的事告訴他們了,對不對?印度人一到就直接找我家的。你要是少說出一個人來,誰能知道?我不是沒進過龍翔的……」這是一個死循環的問題。你會發現,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回答提問人的。也許我可以少說點什么,也許,我當時確實能夠做到,堅持著隱藏起一點事情來,不被k發覺。但是他們總是在你說出更多的事情,不是這件事,就是另外的事,另外的人。問題是,挑選誰呢?總有人要死的。等到那個時候,只是會有另外一個人出來,問她相同的問題而已。虹在這件事情上已經想清楚了,也早就認命了。
虹自己知道,到了後來,她並不總是在連續不斷的酷刑下,才一點一點地被迫坦白的。在單獨面對自己的時候,她不能說,她每一次都堅持到了最後。在後來只要有人問她,她就會告訴他們實情。那時她的抵抗意志已經被完全摧毀了。
在那些殖民政府組織的掃蕩行動中,她確實受到了酷烈的對待,但是她也確實指認過自己記得的人。那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沒有什么可否認的。
真的,我可能是真的害死了那么多的人。漸漸地,虹從自己的內心深處覺得,她的確應該為這一切負責。不知道是哪裡做得不對,但是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大錯。我不應該在距離芒市那么近的地方待產,或者是如果我真的能夠強忍住那些酷刑,也許是,有什么我能一頭撞死的機會我沒有注意到?
「哎,那個女人,你真的殺過很多人的啊,用槍子兒打還是用刀砍腦袋的哇,殺過以後心裡怕不怕?」
「去,她們家原來是主人家,殺幾個人算什么。哎,你們孟家原來管著多少個寨子啊,歇下歇下,說來聽聽。」
「就是,滷池也滿的了。坐坐嘛。」……坐坐?五甘一直在旁邊盯著呢。就是孟虹自己,也沒有半點兒興致去滿足這些女人的好奇心。跟她們扯打仗殺人那種事,實在不是她現在願意做的。虹從上邊鹽池轉回下來,站在鹽井口子邊上往底下探腿,她擰著點,用大腳趾頭去踮底下一級入口的石階。這一回她一聲不吭。問題是,她不說話還是要捱揍。
女人們的心思很難猜的。她們想聽人講過去的好,再看看她的現在,過得比自已還壞。也許她們自已都沒覺得,她們心裡說不定就是想著看她捱揍。誰不是沒事就挨老公扇上幾個嘴巴呢?那是女人的命,女人命不能太好,太好會有報應,現在這個女人就是報應到了,她過去是命太好了,現在得給她整壞一點。整壞了,這個世道就算公平了。
「五甘呀,你們家女人不聽話哦……問她話都不答應……」五甘氣呼呼地站在井口的邊上等。等虹再從底下爬上來了,五甘說,跪下。
虹幾乎是嘆了一口氣。她小心翼翼地從前額上卸下系木桶的寬布帶,挑平坦的地塊,把滿滿的滷水桶放穩。自已再往邊上多走兩步,免得等下動靜大了把桶翻。她把自已也跪端正了,仰起頭來等著。
五甘左右開弓扇她的嘴巴。「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虹既不躲開臉,也不用手去遮擋,她只是不過氣來。不管是呼還是,一巴掌上來就給悶回去了。女人的頭和臉,連帶著整上半個身子,都像是大水中的船一樣,跟隨著男人重的手掌晃盪,晃得昏天黑地。她的脯高高地上來,就再也沉不下去,臉憋得通紅,血沫噎在她的嗓子裡,咯咯地響。
可是她還是一句話不說。跟五甘能怎么說話呢?她只能等他打到手軟了,打不動了以後,自然就會停手。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打人也很費力氣的。
好了,五甘,算啦算啦。有女人上去拽他。
「那是娘們說笑呢,鬧呢……去歇著吧,去去,你看看上邊,水池子裡邊水也滿了,你要人幹活,人家背了上去也得有地方倒不是?」五甘一般會聽話。也許,總是又踢又打,動手又動腳的也會累。好吧大嫂子,就聽你的。
被一個健壯的男人連那么十來二十下耳光,虹的臉頰已經紅腫得像兩個裂開了口子的大石榴,不能正眼看了。鼻子地下,嘴巴邊上都是血不用說,她自已摸著,覺得嘴都被鼓起來的巴掌擠到一邊去了,歪著的。不過……總算能坐上一會兒。好吧,隨便她們想聽什么吧,只要五甘在另一頭老實的待著,不會隨時隨地的衝上來就好了。
「唉。五甘這人,腦子不轉彎。哎,我說那個女人,擦擦啊,擦擦血。」真的把事情挑起來了,女人的心軟就又佔了上風。甚至,就連瑞瑞瑪也是。
那一回等到虹跪著把話說完了,瑪站在她前邊,可是一直偏過頭去看著別處,不怎么朝她看。
「……好吧。」瑪最後說:「我給你算一年。你要是一年不到就死了,我覺得你受得不夠,我還是得去找你兒子來受。」
「你只要能忍過了這一年……我答應你。我養著你兒子在我家當奴才。我不殺他。」她當時是怎么做的?虹想了想,自已家裡過去的家奴們在這個時候應該怎么做?也就是磕頭吧。虹磕了頭,說謝謝主人。其實這個稱呼,她倒是順了嘴,自然而然的說出來的,虹在那時不能算是瑞瑞瑪的家奴,按正式的說法,她是給部族裡邊幫助監管的國家罪犯。不過對於虹,這些都已經沒什么所謂了。反正孟家再不是主人啦。
瑞瑞瑪本來是想代五甘,晚上還得給女人找個地方關起來的,連手帶腳都得不讓她亂動才好,免得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沒事,找個碎石頭片把自已的手腕給割開了。不過現在說清楚了倒是好事,現在可以隨便她去了,瑪不信她真會不管兒子殺掉她自已。
在虹的這一邊呢,等到晚上她一個人了的時候,就可以順著鐵鏈往河灘上走一走,多少算是有了點活動的餘地。碰到現在這樣的,她也能有機會在邊上坐一陣子,陪著女人們說會話。要是五甘的主人當初跟他說的,是要他寸步不離的盯著虹的話,那有多少個村裡女人也趕不開他了。
你們孟家有多少個寨子啊,孟姓可是大家……
都說大藤是三面山夾一條壩,山前山後邊的六道坡上,總有二十來個村寨吧。
這些村子裡邊,也分大家和小戶,不過,他們都是承認接受孟家管的。有的村子自稱是孟家的家奴……這些也就是個虛的說法,沒有剩下多少認真的人身隸屬關係。就是住在那塊地方,每年都給孟家糧食東西就是。這大概是許多許多年以前,一場戰爭裡分出了有贏者有輸家的結局,往後代一直傳下來的結果。
有的村子守著礦山,專管採石頭,採玉;有的管砍樹,每年的是木頭……就像惠家的整個村子,是專門出人力和騾馬,管往山裡山外運東西的。後來德敢把這些全都分掉了,直接分給了每個村子。藤村自已在壩子裡,下邊有田,村裡人都種地。德敢告訴他們這些以後再不是孟家的了,是他們自已的了。
德敢自已買下了兩個礦井,是向孟虹買的,反正孟虹就在旁邊的營地裡住著。
他把孟虹找來,讓她寫張契據,按了手印。這東西就算是他的了。
德敢分光了孟家世襲的領地。諷刺的是,在整個北部高原的部族勢力範圍裡,騰成了第一個執行土地改革的地區。這是德敢最想到的解決之道,部族中的每個成員得到了實際利益以後,他們對於氏族權力恐怕是很難再保持原有的忠誠了。
當然,在解決掉宗族特權的基礎以後,他還要解決掉代表宗族權力的孟虹本人。
虹那時是在德敢手裡,他可以把她當做一件工具用,可是別人隨時可以拿走她,用來對付德敢自己。軍隊什么時候要把虹回芒市或者龍翔,德敢是攔不住的。什么時候他們不喜歡自己了,可以讓孟虹再來當本地楠族的領袖,而他未必對付的了。
因為弟弟德讓的關係,德敢到藤以後跟惠家保持著不錯的關係。惠的家是趕馬的,走的路多,見到過的人和事也多。他們給他找了兩個朗族的巫師來。
「這個……區長大人意思就是不要她死,可又不能再出頭面的當頭領了對吧。這個有辦法的。我們那裡對壞女人就是這樣的。」
「中國女人跟野男人偷跑了,抓回來要把她淹到水塘裡去,這個太不好了,中國人太兇了。在他們印度不這樣的。」朗族居住的地方在北部靠西,再過去是印度。受印度影響更多,說著話就要說到印度。「我們就是跟印度的大師學的,這個辦法讓女人一輩子不能再沾布頭線料,穿不上衣服,就再也不能出來見人啦。」在北部山區,這種巫術一直是有傳的。楠族人或多或少的也聽到過。就是很少見到。一個是,還不至於真把哪個女人恨成這樣,畢竟……她要就是女兒,要就是自己原來的老婆。再一個是,哪個女人要是真被施上了法術,她就只能一直待在屋子裡,再也不會跑出來讓人看到了。這還得要她的家境好,家裡能養得起她。要是她是個普通鄉民,那大概是隻能一個人住到山裡邊去,靠找野果草過完剩下的時光了。總不能整天光著股在村子裡轉來轉去的,打水背柴,去地裡種木薯吧。現在,鹽井的村民們是見到一個真的樣子了,難怪女人們的興趣那么大。
本來這件呼神喚鬼,接引天地的事,是要在荒山曠野,極深極黑的山裡邊做的,要點上幾支蠟燭,豎起來一些刻著神秘符號的木牌子。不過呢,其實就在這也成。
「就是這個……在藤這樣生人氣旺的地方,招鬼來很費神的,就是要耗功力,功力……區長大人您權勢無邊,財源四海,印堂發光,以後一定做大官,發大財,福壽雙全,當然這個……您懂的。」
「是用個特別大的木桶,能裝進人的。」虹講給女人們聽:「把整個人用一種什么麻織的布包起來,繞很多道,纏得特別緊,只著頭和手在外邊。」
「然後就是煮了草藥水往木桶裡倒,人在裡邊很燙的,燙得真難受。那樣要過很多天。」再以後呢?
再以後,等他們最後完了,人出來以後,也沒什么特別的覺。就是身上什么都不能穿了。帶點布紋的,有紗線紡起來的東西都不能貼身。動物皮也不行。穿上以後跟身子蹭上幾下就癢。光是那個刺癢就受不了,人停不住得要撓,到最後自己就會把什么遮掩都撕扯下去。要是一直硬穿著,全身會紅,會腫,破皮水。而且還是癢,照那樣扭來扭去,不消停地抓撓著自己,人沒法過。
不過虹自己那么些年過下來了,覺得人要躺下的時候,就會好過不少,反應沒那么大了……所以人睡下以後,墊著點稻草,往身上也扯上點蓋上,還是能對付。這樣可以擋點寒……只是人要站直起來就是一點都不成,草編的簾子,樹葉什么的都不行,在皮膚上多磨蹭兩下就受不了了。
不知道為什么,反正就是這樣。
說出來簡單多了,實際上,那幾天里人很難熬的。虹自己學醫,她猜過,巫師們用來煮水的,可能是蕁麻一類的草藥,裡邊有讓人身體過的刺成分。人泡進裡邊,藥水慢慢的滲透進皮膚底下去,又癢又疼,人腫得像個球一樣,難受得在桶裡打滾,滾來滾去的折騰一天一夜。他們才把你撈出來擱在地板上,解開手腳——在這之前人是被捆結實的,免得掙扎太厲害把水給潑翻了。
裹緊全身的布是溼的,還是疼,還是癢,然後,要等你自己用手指甲一點一點的把布條全都撕扯開。全撕光了以後,過上一陣,緩一口氣,人才好過一點。
這時候要用準備好的涼水澆,事先就從背陰的山深處打了水來,不跟著外邊節氣變化的冰水。一直澆到全身的浮腫消退下去。再用布裹上,捆好,再來下一輪。
虹覺得這套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是心理暗示,就是你身子上的東西全得撕扯乾淨了才能過得下去。可是也許不光是這樣,也許是草藥裡的哪種植物蛋白,跟身體裡的免疫系統相處得久了,產生了什么抗體吧,以後捱上哪幾種植物纖維就過。
虹費勁的想了好幾回,發現自己還是能想起「免疫系統」和「抗體」這樣的詞兒來,算了,這些個就不跟她們說了。
虹告訴她們,還有就是,天特別冷了以後能穿東西。要等結冰,等到天氣冷得水面上浮起冰渣了,人就能正常的穿戴起來,從上身到下身都行。跟平常人完全一樣。反正,天氣回到零度以上再脫光了就是。
按心理上講,這就是那時候要把藥水燒熱,再用冰水衝的用處了。給人的條件反是熱的時候一定不行,等冰涼了就好一點。這整套計劃肯定是安排好的,為了讓我們這些被施了法的女人一直都能活得下去,不會在碰上頭一個冬天的時候就給凍死了。虹苦笑著想。
事情完了以後德敢很滿意。孟虹成了這個樣子,對於那些還想在藤上一腿的政客們來說,應該是真的沒什么用處了。他冷笑著對虹說,好好活著,給你們老孟家增光長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