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與瘋子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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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伐丹輕聲嘴道:“不是每個人的年齡都登記在案嗎?他們生過後就不可能再活多久了,對不對?”接下來是一片沉默,有些人則對這個愚蠢的理想主義言論嗤之以鼻。最後,終於有人再度開口,那人彷彿試圖結束這個話題,以圓滑的外辭令說:“反正,我想,活過六十大限也沒什麼意義。”
“如果你是農夫,當然沒有意義。”另一個洪亮的聲音回嘴道“你在田裡工作半個世紀後,要是不想結束這種生活,你就一定是瘋了。可是,那些行政官員,還有生意人又如何呢?”最後,那位老先生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見解(這場討論就是由他結婚四十週年紀念引起的),也許因為他的六十大限即將來臨,已經沒有什麼顧慮,他才生出平常沒有的勇氣。
“這一點,”他說“要看你認識些什麼人。”他狡獪地眨了眨眼睛,顯得若有所指。
“我知道有個人,在八一年普查後年滿六十,卻一直活到八二年的普查才被抓到。他上路的時候已經六十九歲,六十九歲!想想看哪!”
“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有那麼點錢,他的弟弟又是古人教團的成員。只要有這兩個條件,沒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大家都表示頗有同。
“我告訴你們,”菸的年輕人以動的口氣說“我有個伯父就多活了一年,只不過一年而已。他就是那種自私的傢伙,不想到另一個世界去,懂了吧。他可真是關心我們這些家人啊…我當初卻不知道,懂了吧,否則我就會告發他,相信我。因為一個人時候到了就該上路,唯有這樣對下一代才算公平。反正,最後他還是被抓到了,然後我立刻倒黴,兄弟團契馬上來找我和我哥哥,想知道我們為何不告發他。我說,我對這檔子事毫不知情,我的家人也都被矇在鼓裡。我還說我們有十年沒見過他了,我老頭也支持我的說法。可是我們仍被罰款五百點,這就是沒人照應你的結果。”艾伐丹臉上煩亂的表情越來越明顯。難道這些人都是瘋子嗎?竟然如此看待死亡,還對逃避死亡的親友恨之入骨。他會不會在無意間,搭上一架運送神病患到收容所(或去執行安樂死)的特別班機?或者說,地球人就是這個樣子?
鄰座那人對他仍沒有好臉,他的聲音闖進艾伐丹的思緒:“嘿,老兄,‘那裡’究竟是哪裡?”
“什麼?”
“我說,你是從哪裡來的?你剛才說‘從那裡來’,‘那裡’是什麼意思?嘿?”艾伐丹發現,眾人的視線現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每雙眼睛都在瞬間冒出懷疑的目光。他們以為自己是古人教團的一員嗎?他提出那樣的問題,像是個臥底的人施展的詭計嗎?
因此,他突然以坦白的態度,誠懇地回答對方的問題:“我不是從地球上什麼地方來的,我是來自天狼星區拜隆星的貝爾·艾伐丹。閣下尊姓大名?”說完,他便伸出右手。
他這句話一出口,簡直就像在機艙中丟下一顆微型核彈。
每張臉孔隨即現出無聲的恐懼,又迅速轉變成氣憤、痛恨、充滿敵意的表情。坐在他旁邊的人僵硬地站起來,擠到另一組座位去,原來坐在那裡的兩個人則擠成一團,以便幫他騰出空位。
眾人的臉一一轉開,大家都用肩膀或後背對著他。一時之間,艾伐丹到怒火中燒。地球人竟然這樣對待他!地球人哪!他對他們伸出友誼之手,他,一個天狼星區居民,屈尊降貴向他們示好,他們卻悍然拒絕。
然後,他勉強放鬆緊繃的情緒。深蒂固的偏見顯然不是單向的,恨意能滋生恨意!
他覺得又有人坐到他身邊,於是轉過頭去,以憤怒的口氣說:“什麼事?”來的正是那個菸的年輕人,他一面開口,一面點燃另一香菸。
“嗨,”他說“我叫可倫…別讓那些蠢材把你氣壞了。”
“沒人惹我生氣。”艾伐丹不耐煩地說。他對身旁這個人沒什麼好,現在也沒那種心情向一個地球人示好。
但是可倫不善於察言觀,他使勁了一大口煙,再將香菸伸出座椅扶手,把菸灰彈到走道上。
“鄉下土包子!”他輕蔑地悄聲道“只不過是一群農民…他們欠缺銀河觀。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你可以跟我做朋友,我的人生哲學不一樣。將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權利,我常這樣說。我對外人毫無成見,只要他們對我友善,我就會對他們友善。有什麼分別,他們身為外人不是自己的選擇,就像我身為地球人一樣無可奈何。你難道不認為我說得對嗎?”他親熱地拍了拍艾伐丹的手腕。
艾伐丹點了點頭,被那人拍了一下,令他有一種蟲爬到身上的覺。這個人由於錯失機會,未能親自將伯父送上死路,因而到憤恨不已,跟這種人打道絕不是愉快的事,這跟他的星籍可說毫無關係。
可倫上身靠向椅背,又說:“要去芝加嗎?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阿巴丹?”
“艾伐丹。是的,我是要去芝加。”
“那是我的故鄉,是地球上最好的該死城市。要待很久嗎?”
“也許,我還沒定好計劃。”
“嗯…喂,我希望你不會怪我這麼說,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襯衣。介不介意我仔細看一看?天狼星區製品,啊?”
“是的,沒錯。”
“這是上好的質料,在地球上找不到這種貨…嘿,兄弟,你的行李箱裡,應該還有像這樣的襯衣吧?如果你想賣掉,我願意跟你買,它穿起來可真瀟灑。”艾伐丹用力搖了搖頭:“抱歉,可是我沒帶太多衣物,我還打算在地球上沿途添購些。”
“我付你五十點。”一陣沉默後,可倫帶著一絲憤恨的語氣,補充了一句“那是個好價錢。”
“很好的價錢,”艾伐丹說“可是,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沒有多餘的襯衣可賣。”
“好吧…”可倫聳了聳肩“準備在地球待不少時吧,是嗎?”
“也許。”
“你是幹哪行的?”考古學家終於讓心中的怒意浮出表面:“聽我說,可倫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有點累了,想要小睡一會兒。你認為可以嗎?”可倫皺起眉頭:“你怎麼搞的?你們這些人不是認為對人應當文明嗎?我只不過客客氣氣地問你一個問題,沒有必要把我的耳朵咬掉。”這段對話本來一直壓低聲音進行,現在突然變成近乎吼叫。許多充滿敵意的面孔紛紛轉向艾伐丹,他則緊緊抿起嘴。
這是他自找的,他憤憤地想道。若是他一開始就保持距離;若是他沒想要誇耀自己的包容力,未曾將它強行加在不想要的人身上,他就不會惹上這種麻煩。
於是,他以平穩的口氣說:“可倫先生,我沒有要求你來陪我,也沒有表現得不文明。我再說一遍,我有點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我想,這句話沒什麼不對勁。”
“聽我說,”年輕人站了起來,以暴的動作丟開香菸,再伸出一指頭指著對方“你別把我當成一條狗,或是其他什麼東西。你們這些可惡的外人,帶著優雅的談吐和局外人的眼光來到這裡,就以為你們有權踐踏在我們身上。我們沒必要吃這一套,懂了吧。假如你不喜歡這裡,你大可回老家去。你只要再囉唆幾句,我就會好好修理你一頓。你以為我怕你不成?”艾伐丹別過頭去,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
可倫不再說什麼,默默回到原先的座位。機艙四處又響起熱烈的談話聲,艾伐丹卻充耳不聞。他到——而不是看到——有許多凌厲惡毒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最後,那些目光終於漸漸消失,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樣。
剩下的那段旅程,他一直保持著孤獨與沉默。
降落芝加機場的覺真好。當他還在天空的時候,看到這個“地球上最好的該死城市”第一眼,艾伐丹就發出會心的微笑。他發現由於這個城市的出現,機艙內凝重而不友善的氣氛頓時改善了許多。
他指揮著搬運工人卸下行李,轉運到一輛雙輪計程車上。在計程車中,至少他將是唯一的乘客。因此,只要注意別跟司機做不必要的談,他就幾乎不可能惹上麻煩。
“國賓館。”他把目的地告訴司機,他們便上路了。
就這樣,艾伐丹首度來到芝加市。也就在這一天,約瑟夫·史瓦茲從核能研究所逃了出來。
可倫出皮笑不笑的表情,望著艾伐丹遠去的背影。然後他掏出小筆記簿,一面著香菸,一面仔細研究其中的記載。雖然說了那個“伯父的故事”(過去他經常使用,而且成效卓著),但他並未從旅客身上打探出太多情報。其實,那老傢伙的確說了些,他抱怨某人活過了自己的子,並歸咎於他跟古人教團有“關係”光是這幾句話,詆譭兄弟團契的罪名就能成立。可是,反正那老頭的六十大限就在一個月後,把他的名字記下來也沒用。
可是這個外人完全不同。他以愉悅的心情審視著這一條:“貝爾·艾伐丹,天狼星區拜隆星——對六十大限十分好奇——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十月十二,芝加時間上午十一點,搭乘商用班機來到芝加——反地球傾向非常顯著。”這回,他也許有了真正重要的收穫。揪出一些口沒遮攔、胡亂發表叛逆言論的小角,實在是一件無聊的工作。不過,像今天這種事則是最好的補償。
半小時內,兄弟團契便會收到他的報告。想到這裡,他便以悠閒的步伐走出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