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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傭人送來了酒,他給我們調了雞尾酒。他打了兩輪高爾夫球,自己覺得很滿意;談他碰到一隻難進的時他是怎樣解決的,講得相當嚕囌仔細,伊莎貝兒好象聽得津津有味。過了幾分鐘後,我和他們約好一個子吃晚飯和看戲,就告辭了。
二我逐漸養成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做完一天工作之後,就去看望伊莎貝兒,一個星期總有三四次。這時候,她大都一個人在家,很高興有人來聊天。艾略特給她介紹的那些人,比她的年紀要大得多,我而且發現她很少有什麼和她年紀相仿的朋友。
我自己的朋友在晚飯之前大都很忙,我而且覺得與其去我的俱樂部,和那些並不怎樣歡外人進來的沒好氣的法國人打橋牌,還不如跟伊莎貝兒聊聊好受些。她那種把我當作和她年紀相當的人的嫵媚派頭,使得我們談起話來很隨便;我們相互笑謔,歡笑,打趣,有時候談我們自己,有時候談我們共同的朋友,有時候談書,談畫,所以時間很開心就消磨掉了。我生有個缺點:對不好看的相貌永遠看不慣;一個朋友的格不管多麼善良,即使多年來時常過從,也不能使我看見他的環牙齒或者歪鼻子到順眼;另一方面,我對朋友的標緻相貌卻永遠到喜歡,而且儘管往了二十年之久,我對於長得象樣的額頭或者線條柔和的顴骨仍舊喜歡看。因此,我每次看見伊莎貝兒時,對她那張完美的橢圓臉型,凝脂似的皮膚,栗眼睛裡的明快神情,總會重新到一點心曠神怡。
後來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三在所有大城市裡,總存在著許多自給自足的集團,相互不通音問;它們是一個大世界裡的許多小世界,各各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有成員和成員之間往過從;每個小世界是一個孤島,中間隔著無法通航的海峽。據我的經驗,沒有一個城市比巴黎更加是這樣了。在巴黎,上社會很少讓外界人進得去的;政客們把自己侷限在他們生活糜爛的圈子裡;大大小小的資產階級相互來往;作家和作家聚集在一起(在安德烈?紀德[注]的記裡,有一點很突出:他好象除掉那些跟他從事一樣職業的人以外,很少和什麼人接近的),畫家和畫家親近,音樂家和音樂家遊。倫敦也是同樣情形,不過不是那麼顯著;在倫敦,同一類的人不大聚集在一起,而且有這麼十幾家人家的宴會席上,你可以同時碰見一個公爵夫人,一個女演員,一個畫家,一個議員,一個律師,一個服裝設計師和一個作家。
我在生活上的遭遇,使我在不同的時間裡,在巴黎差不多所有這些小世界裡都呆過一個短暫時間,甚至聖爾曼大街那個關閉社會(通過艾略特)也進去過;但是,我最喜歡的是以蒙帕納司大街為幹線的那個小社會,比起以現在叫做福煦大道為中心的那個甄別很嚴的小圈子,比起常去拉呂飯店和巴黎咖啡館的那一批不管國別的人士,比起蒙馬特爾區那群喧鬧而破爛的尋歡作樂的人來,都還要喜歡。在我是個青年時,我曾經在貝爾福獅子咖啡館附近的一個小公寓裡住過一年,公寓在六層樓,從上面可以瞭望那片公墓[注],眼界非常開闊。蒙帕納司在我眼中仍舊具有當初它特有的那種外省鄉鎮的安靜氣息。當我經過陰暗而狹窄的奧德薩街時,我會到一陣惆悵,想起當初我們經常聚餐的那家簡陋飯店。我們裡面有畫家,雕刻家,圖家,除掉阿諾德?班內特[注]偶爾來來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們會坐得很晚,興奮地、荒謬地、憤怒地討論繪畫和文學。現在沿著蒙帕納司大街走去,看著那些和我當年一樣的青年人,並且替自己杜撰些關於他們的故事,對我仍舊是一種樂趣。
當我沒有事情可做時,我就叫一輛汽車去老多姆咖啡店坐坐。它已經不再象當年那樣,為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包下來的集會場所;鄰近的小商販常會上這兒來,而納河對岸的陌生人也會跑來,企圖看一看那個已經不復存在的世界。當然,學生們仍舊來這裡,還有畫家和作家,但多半是外國人;當你坐在咖啡店裡聽周圍的人談論時,你聽到的俄語、西班牙語、德語和英語和你聽到的法語一樣多。可是,我有個覺,好象他們談論的東西跟我們四十年前談論的東西大致一樣,只是他們現在談的是畢加索而不是馬奈[注],是安德烈?佈雷東[注]而不是紀堯姆?阿波利內爾[注]而已。我真嚮往他們啊。
我來到巴黎兩個星期之後,有一天晚上,坐在多姆咖啡店裡;由於臺上人擠,我只得在前排找一張桌子坐下。天氣晴暖。懸鈴樹正要冒葉子,空氣中有巴黎所特有的那種閒散、輕鬆和歡快的趣情。我覺得很平靜,不是由於疲乏,而是由於暢快。
忽然間,有個男子在我面前走過,停下來向我咧開嘴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聲:“哈羅!”我瞠眼望著他。這人又高又瘦,沒有戴帽子,亂蓬蓬的深棕頭髮,早就應當剪了;上嘴和後腮全被濃密的棕鬍鬚掩蓋起來;前額和頭頸曬得黑黑的;穿一件破襯衫,沒有打領帶,一件穿得很舊的棕上褂,灰褲子也破爛得不成樣子。他象個乞丐,我有十足的把握從來沒有見過他。我斷定他是那種沒出息的人落在巴黎,存心等他編一套落難的故事,騙我幾個法郎去吃頓晚飯和找個地方過夜。他站在我的面前,兩手在口袋裡,出白牙齒,深棕的眼睛顯出好笑的神氣。
“你不記得我了?”他說。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你。”我準備給他二十法郎,可是,我不準備放過他胡說什麼我們見過。
“拉里,”他說。
“老天啊!請坐。”他吃吃笑了,向前走一步,在我桌子的空椅子上坐下。
“喝杯酒。”我招呼侍役。
“你臉上這樣鬍子拉碴的,怎能指望我認得你呢?”侍役來了,他要了橘子水。現在我再看看他。想起他眼睛的那種特別神情是由於虹膜和瞳孔的顏一樣黑,使眼睛看上去既強烈又沒有光彩。
“你在巴黎呆多久了?”我問。
“一個月。”
“預備呆下去嗎?”
“住一個時候。”當我問這些問題時,腦子裡卻不停地盤算。我注意到他的褲腳管已經了,上褂靠肘腕那兒也有些。他的樣子和我過去在東方那些港口碰見的貧民一樣寒傖。
在那些子裡,人們是很容易聯想到不景氣的,所以我盤算是不是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崩潰使他變得赤貧了。想到這裡,我很不好受,可是,我向來不喜歡兜三繞四的,所以就開門見山問他:“你是不是沒法子混了?”
“沒有,我很好,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面?”
“哦,你看上去好象三天沒有吃飯的樣子,而且你穿的衣服只配扔到垃圾箱裡。”
“有這麼糟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事實是我本來打算置辦些零碎東西,不過,我好象從來就沒有能兌過現。”我覺得他害臊或者放不下架子,但是,我認為犯不著容忍他這一套胡說。
“別傻了,拉里。我不是個富翁,但是,我也不窮。如果你缺少錢用的話,讓我借幾千法郎給你。不會搞垮我的。”他哈哈大笑。
“多謝,不過,我並不缺少錢用。我的錢儘夠我花的了。”
“大崩潰之後還是這樣嗎?”
“哦,大崩潰並不影響我。我所有的錢都買了政府公債。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跌價了。我從來沒有打聽過。只知道山姆大叔[注]仍象往常一樣規矩,繼續付利息。
事實上,過去幾年中我的用度極小,所以手裡的現錢一直很可觀呢。”
“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印度。”
“哦,我是聽說你去過那裡。伊莎貝兒告訴我的。她顯然認識你在芝加哥的銀行的經理。”
“伊莎貝兒?你是幾時看見她的?”
“昨天。”
“她難不成在巴黎嗎?”
“她的確在巴黎。就住在艾略特?談波登的公寓裡。”
“這太有意思了。我真願意看看她。”當我們這樣談時,我雖則相當留神觀察他的眼睛,可是,除掉通常的詫異和高興之外,並沒有察覺出什麼更加複雜的心情。
“格雷也住在那裡,你知道他們結婚了。”
“是啊,鮑大叔——納爾遜醫生,我的保護人——寫信告訴我的,可是他幾年前死了。”我想起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他在芝加哥那些朋友之間的唯一聯繫,現在這條線斷了,他很可能對這幾年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我告訴他,伊莎貝兒生了兩個女兒,亨利?馬圖林和路易莎?佈雷德利都死了;告訴他格雷完全破產和艾略特的慷慨行為。
“艾略特也在巴黎嗎?”
“不在。”四十年來,艾略特第一次不在巴黎過天。儘管樣子看上去還年輕,他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人上了這樣年紀,總有些時候到疲倦和不舒適。他除掉散步外,別的鍛鍊逐漸都放棄掉。他對自己的健康很不放心,他的醫生一個星期來看他兩次,在兩邊股上輪打針,皮下注一種當時免費的針劑。每次吃飯,不論在家裡或者在外面,他總要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金盒子,取出一粒藥片下去,就象履行宗教儀式一樣鄭重其事。他的醫生勸他去蒙特卡地尼療養,那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個水療場;這以後他建議去威尼斯尋找一個製作適合放在他的羅馬式教堂裡的聖水盤。他對巴黎的興趣已經大不如前了,原因是他覺得巴黎的社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歡年紀大的人,而且非常痛恨人家請客時碰見的都是和他一樣年紀的人,但是,年輕人他又覺得語言無味。裝修他建造的這座教堂現在成了他生活中主要的興趣;在這上面,他可以放開手買,以滿足自己對藝術品的那種深蒂固的熱愛,同時到心安理得,覺得是在頌揚上帝。他曾經在羅馬物到一座黃石頭砌的早期祭壇,並在佛羅倫薩花了六個月時間的討價還價,買下一塊錫耶納[注]派的三聯雕刻放在祭壇上面。
後來拉里問我格雷喜歡不喜歡巴黎。
“恐怕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試行向他描繪格雷給我的印象。他一面聽,一面眼睛緊緊盯著我的臉看,一眨也不眨,象在沉思;這使我覺得——連我也不懂得是什麼緣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種內在的、更靈的器官在聽。這很古怪,而且叫人不舒服。
“不過,你會親眼看見的,”我講完時說。
“是啊,我很願意去看他們。我想電話簿上會找到他們的住址。”
“可是,如果你不想把他們嚇得靈魂出竅,並且使兩個孩子叫得象著魔一樣,我想你還是去剪個頭,把鬍子刮刮。”他笑了。
“我也想到過。沒有道理使自己這樣刺眼。”
“既然你這樣說,也不妨給自己買一套新衣服。”
“我想我是有點破爛相。當我快要離開印度時,我發現只剩下身上這一套衣服。”他看看我穿的衣服,問我是哪一家裁縫做的。我告訴了他,不過附帶告訴他這家鋪子在倫敦,所以縱使知道,也派不上多大用場。這個問題丟下之後,我就重新談起格雷和伊莎貝兒來。
“我時常和他們見面,”我說。
“他們一塊兒過得很快樂。我從沒有機會單獨和格雷談話過,不過,敢說他反正不會跟我談到伊莎貝兒。可是,我知道他對她的愛情很專。他靜下來時,臉相當難看,眼睛裡帶有一種惘,可是,當他看見伊莎貝兒時,就會顯出一種溫柔恩愛的神情,相當動人。我有個想法,在他們出事的那些子裡,她從頭到尾都象岩石一樣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待他的好處。你會發現伊莎貝兒變了。”我沒有告訴他,伊莎貝兒從來沒有象她現在這樣美麗過。他未見得能識別得出當初那個好看的高個兒女孩子,怎樣變成這樣極端文雅嬌豔的女子。有的男人對於藝術給女美的加工是痛恨的。
“她待格雷很好。
盡了最大的力量幫助他恢復自信。”可是,時間已經晏了;我問拉里要不要和我到大街上去一同吃晚飯。
“不,我不想吃,謝謝,”他答。
“我得走了。”他站起身,很和氣地點個頭,三腳兩步到了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