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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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一下。’“‘你是個傻瓜,小夥子,’他說。
““那麼,你為什麼在這兒做工呢?’“他聳聳自己厚實而臃腫的肩膀。
“‘我做孩子時就進了貴族軍事學校,我父親是沙皇下面的一個將軍,上次大戰時我是騎兵軍官。我受不了皮爾蘇斯基[注]。我們策劃殺死他,可是有人出賣了我們。我們的人凡是被他捉到的,都被槍斃。我總算來得及越過邊境s這時我只有參加法國軍團,或者到煤礦上做工的兩條路。這兩件壞事,我選擇了後一件壞得少些的。’“我已經告訴過考斯第,我預備在煤礦上做什麼工作,他當時沒有說什麼,可是,現在他把胳膊肘擱在大理石臺面上,跟我說道:“‘你試試把我的手攤開看。’“我懂得這是一種老式的角力,所以攤開手掌抵著他的手掌。他笑了。‘幾個星期之後,你的手可不會這樣軟了。’我使盡力氣推,可是,他的力氣非常之大,簡直動不了他;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到桌子下面。
“‘你相當有力氣,’他總算沒有笑我。‘沒有多少人能夠頂得住這樣久的。
你聽我說,我的助手很不行,他是個矮小的法國人,連個蝨子的力氣也沒有。明天你跟我來,我跟工頭說叫你做我的助手。’“‘我很願意,’我說。‘你看他肯嗎?’“‘要點人情。你拿得出五十個法郎嗎?’“他把手伸出來,我從皮夾子裡拿出一張鈔票給他。兩個人回家睡覺。我勞累了一整天,睡得象豬一樣。”
“你可覺得煤礦的活不好乾嗎?”我問拉里。
“開頭幹得人痠背痛,”他咧開嘴笑了一下。
“考斯第和工頭一起幹活,我當考斯第的助手。那時候,考斯第幹活的地方只有旅館浴室那樣大小,而且進去時要通過一條很低的隧道,只能手足齊用爬進去。裡面熱得象火爐,我們幹活時只穿一條褲子。考斯第那個又胖又白的上半身看了叫人極其厭惡,就象只無大不大的蜒蚰。在那麼狹窄的一點地方,氣刀的聲音吵得人耳朵都聾了。我手的活是把他劈下來的煤塊裝滿一籃子,再把籃子拖到隧道口,等地下煤車隔段時間開來時,把它裝上,煤車再開到電梯那邊。這是我平生碰到的唯一的一個煤礦,所以不知道一般的做法是不是都是如此。這好象是很起碼的作法,可是這活兒卻他媽的非常吃力。
做了半個工的時候,我們坐下來休息,吃午飯,菸。做完一天之後,我並不難受,而且洗個澡真是開心。我當作我的腳永遠不會乾淨似的,黑得就象墨水。當然我的手劃破了,而且痠痛得厲害,但是長好了。我對工作慢慢習慣起來。”
“你堅持了多久呢?”
“這個活我只做了幾個星期。那些把煤裝到電梯那邊的煤車,是用一輛拖拉機拖的,司機不大懂機器,引擎經常出病。有一次他沒法子開動車子,而且好象想不出一點辦法。我相當會修機器,所以把機器檢查一下,半小時之內,就把車子修好了。工頭告訴了經理,經理把我找了去,問我可懂得開車子。結果他就叫我擔任司機;當然工作是單調的,但是輕鬆,而且由於引擎沒有再出什麼病,他們對我都很喜歡。
“考斯第對我離開他恨得要死。他和我很配合,而且跟我搞習慣了。我同他成天一起工作,吃完晚飯一起上小酒店,睡一個房間,當然和他悉。他是個怪傢伙。
這種人你一定會喜歡。他不跟波蘭人來往,波蘭人去的咖啡館我們也不去。他總忘記不了自己是貴族,而且當過騎兵軍官,所以,他把那些波蘭人都看成狗屎。波蘭人當然恨他,但是,一點沒有辦法;他壯得就象條公牛,打起架來,不管有刀子沒有刀子,五六個人一齊上也勝不了他。可是,我照樣認識了幾個波蘭人;他們告訴我,他在一個漂亮的騎兵分隊裡當過軍官是真的,但是,為了政治原因離開波蘭,則是說謊。他是因為打牌作弊,被人捉住,從華沙軍官俱樂部裡被趕出來,並且解職的。他們叮嚀我不要跟他打牌;說他碰見他們都有點怯,因為他們太悉他的底子。誰都不肯跟他打牌。
“我打牌一直輸給他,你知道,不過輸得不多,只有幾個法郎,而且他贏了以後,總要爭著會酒賬,所以實在算不了什麼。我認為,自己只是運氣不好,或者牌打得沒有他好的緣故。可是,在那些人告訴我之後,我的眼睛就留神起來,而且百分之百肯定他在作弊,可是,你知道,我怎麼也看不出他是怎樣作弊的。哎,他真是聰明。我知道他本不可能永遠拿到好牌。我就象個山貓盯著他看。他就象狐狸一樣狡猾,而且我猜想,他已經看出我對他提防起來。有一天晚上,我們玩了一會牌之後,他帶著相當殘酷而諷刺的微笑——這是他懂得的唯一笑法——望著我說:“‘要不要我變兩個戲法給你看?’“他把紙牌拿過去,叫我說一張牌,然後洗了牌,叫我隨便取一張;我取了一張看時,就是我說的那一張。他又變了兩個戲法,然後問我打不打撲克。我說會打,他就發給我幾張牌。我一看,手裡的牌是四個a一個k。
“‘你拿到這副牌總會押上很多的錢吧,是不是?’他問我。
“‘我會把所有的錢都押上去,’我答。
“‘傻瓜。’他把自己手裡的牌攤給我看,是同花順子。他是怎麼搞的,我不知道。他看到我大為驚訝,哈哈大笑。‘我假如不是個規矩人,我就會使你到現在連老婆都輸掉。’“‘現在你也沒有吃虧,’我笑著說。
“‘小意思。連在拉呂吃頓晚飯都不夠。’“我們每晚仍繼續打牌,而且打得很高興。我得到的結論是,他作弊與其說是為了錢,還不如說是為了尋樂於。他對自己能夠愚我到一種異樣的滿足,而且我覺得,他發現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卻看不出他是怎樣作的,到好笑之至。”可是,這只是他的一方面,而使我覺興趣的卻是他的另一方面。我簡直無法把這兩方面調和起來。雖則他自誇除掉報紙和偵探小說以外,什麼都不看,但他實在是個有文化的人。人很健談,談起話來刻薄、嚴峻、譏誚,但是,聽他談話,常使人笑不可抑。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頭掛一個十字架,星期天經常去做彌撒。星期六晚上總要喝醉酒。我們去的那家小酒店,星期六總是挨挨擠擠的人,室內煙霧瀰漫。有的是帶了家人來的沉靜的中年礦工,有的是成群結隊的吵吵鬧鬧的年輕人,有的汗汙滿面圍著桌子一面打比陸,一面大聲叫喚,他們的老婆則坐得稍後一點看著。這些人和這些聲音對考斯第產生一種古怪的影響;他會變得嚴肅並且談起神秘主義來——在許多你想象不到的問題中間,偏偏會談這個。我當時對神秘主義毫無所知,只是在巴黎讀過一篇梅特林克論魯斯布魯克的文章。可是,考斯第卻談到柏魯丁諾[注]、雅典最高法院法官德尼[注]、鞋匠約考白?波伊姆[注]和梅斯特?艾克哈特[注]。聽這樣一個被自己的世界開除出來的大塊頭和遊民,帶著諷刺、怨恨和絕望的口氣談萬物的本,談與上帝結合後的極樂境界,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些我都從來沒有聽過,得我又莫名其妙,又興奮。我就象一個躺在黑房間裡但是醒在上的人,忽然看見窗簾上透進一道光線,心裡知道只要拉開窗簾,眼前就會展開一片晨光朗照的原野似的。可是,在他清醒的時候,我想要逗他談談這個問題,他就會對我大發脾氣,惡狠狠地望著我。
“‘我連自己講的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自己談些什麼?’他打斷我。
“可是,我知道他在扯謊。他完全知道自己談些什麼。他懂得很多。當然他當時是吃醉了,可是,他眼睛的神情,他那張醜陋臉上心曠神怡的表情,並不僅僅是吃了酒的緣故。這裡面很有道理。他第一次這樣跟我談時,有些話我始終不能忘記,因為我聽了覺得駭然。他說,世界並不是上帝創造的,因為無不能變為有;世界是永恆的一種表現;這還罷了,可是,他接著又說,惡和善一樣,都是神的直接表現。坐在那個骯髒吵鬧的咖啡館裡,加上自動鋼琴伴奏著舞曲,聽著他講這些話,真給人一種古怪的覺。”二為了使讀者休息一下,我在這裡另起一節,但是,這樣做只是為了讀者的方便;拉里的談話並沒有中斷過。我不妨借這個機會說,拉里談得很從容,時常小心選擇他的字眼。雖則我並不自命把這些談話記錄得完全無誤,可是,我不但竭力重述了他的談話內容,而且也複製了他的談話風度。他的聲音清脆,具有一種音樂美,聽上去很受用;他談話時,不作任何手勢,只著菸斗,有時停下來把菸斗重新點一下,盯著你望,深的眼睛裡帶有一種討喜的,往往是古怪的表情。
“後來天來了。在那片平坦而荒涼的鄉間,天來得很晚,仍舊是陰雨和寒冷;可是,有時候,也會有一天晴暖,使人不想離開地面,坐著搖搖晃晃的電梯鑽到一百英尺下面的地球肚裡去,裡面擠滿了穿著煤汙工人褲的礦工。天固然是天,但是,在那片汙濁的原野上,天來得很羞澀,就象拿不準會不會受到人們歡似的。它象朵黃水仙,或者百合花,開在貧民區住房窗沿上的一隻盆子裡,使你不懂它在那兒做什麼。星期天早晨,我們躺在上——因為我們星期天早上總是起身很晚——我在看書,考斯第望著外面藍天,對我說:“‘我要離開這兒。你可要跟我一起走?’“我知道有許多波蘭人夏天都回波蘭參加割麥子,不過,時令還早,而考斯第波蘭是回不去的。
“‘你上哪兒去?’我問。
“‘。穿過比利時到德國,再沿萊茵河走。我們可以在農場上找到工作,把一個夏天混掉。’“我毫不遲疑就決定了。
“‘這聽上去不錯,’我說。
“第二天,我們就去告訴工頭我們不幹了。我找到一個人願意拿一隻揹包和我換皮包。我把不需要的和背不動的衣服送給杜克婁克太太的小兒子,因為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考斯第留下一隻口袋,把些要用的東西打一隻揹包,就在第二天老太婆給我們喝了咖啡之後出發了。
“我們一點不著忙,因為我們至少要等到莊稼可以收割的時候才能找到一處農場幹活,所以,兩個人懶懶散散地由那慕爾和列穿過法國和比利時,然後經由亞琛進入德國境內。每天頂多走十英里或十二英里路;遇到一個村子看上去不錯,就住了下來。總有一個客棧之類的地方可以過夜,總有一家酒店可以吃到飯,喝到啤酒。整個說來,天氣都很好。在煤礦裡於了好幾個月的活之後,能夠跑到野外來,的確開心。敢說我從來就沒有體會到一片綠茵看上去有這樣好看,一棵樹還沒有長出葉子,但是樹枝籠罩著一層淡綠薄霧有多麼的美好。考斯第開始教起我德語來,我而且相信他的德語和法語講得一樣好。我們一路行來,他就會告訴我經過我們面前的那些形形的東西德文叫什麼,一頭牛,一匹馬,一個人等等,後來又叫我複述簡單的德文句子;就這樣把時間消磨掉。等到我們進入德國境內時,我至少已經能夠跟人家要我要的東西了。
“科隆並不完全是順路,可是考斯第堅決要去那裡,他說是為了那一萬一千殉道修女[注]。等我們到了科隆時,他去酗酒胡鬧。我有三天沒見到他;等他回到那有點象工人宿舍的房間時,臉非常陰沉,原來他和人家打了架,眼睛打青了,嘴也劃了一道口子。那相貌可不怎麼好看,我可以告訴你,他睡了二十四小時,後來我們就沿著萊茵河域向達姆施塔特出發;他說那一帶鄉間很好,我們很有機會找到工作。
“我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天氣仍舊很好,我們漫步穿過小鎮和村落;碰到有什麼可看的,就停下來看看。只要有地方可以過夜,就住下來;有一兩次,睡在稻草堆上。吃飯在路旁的客店裡吃,等到我們到達釀葡萄酒的鄉間時,就不喝啤酒,喝起葡萄酒來;在客店喝酒時,就跟店裡那些人朋友。考斯第有一種野的快活派頭,使那些人對他很信任;他會跟他們打司卡特,那是一種德國的牌戲。玩牌時,他會偷牌,可是人脾氣好,而且講些他們欣賞得了的下笑話,所以那些人輸給他那幾個大錢也不介意。我和他們練習講德語;在科隆時我買了一小本英德會話語法,進步得很快。到了晚上,考斯第喝了兩大盅白葡萄酒之後,就會以一種古怪的病態方式談論從逃避孤獨而找到孤獨,談靈魂的黑夜,談造物和主宰合為一體的極樂境界。可是到了清早,當我們穿行在明媚的鄉野,草上還沾著水時,我想要他再告訴我一點,他卻變得非常生氣,幾乎要動手打我。
“‘住口,你這合材,’他說。‘你要知道這些無聊的事兒做什麼?來,讓我們學德文。’“一個拳頭就象汽錘而且說打就打的人,你跟他有什麼爭辯頭。我曾經看見他發過火。我知道他可以把我打昏過去,把我丟在水溝裡,而且用不著我提,他就會在我昏倒時把我的口袋掏光。我對他這個人簡直摸不透。當葡萄酒打開他的話匣子,他談到至高無上的主宰時,他會避開平時講的那些野下話,猶如脫掉在煤礦裡穿的煤汙工人褲一樣;他會談得很文雅,甚至很有口才。我敢肯定他並沒有虛作假。不知道我是怎樣會想起的,但是,我多少有種想法,好象他從事煤礦上那種辛苦的非人勞動是為了折磨自己的血之軀。好象他憎恨自己那個巨大的臃腫不靈的身體,要給他罪受;他的詐欺行為,他的仇恨,他的殘酷,都是他的意志對——唉,我不知道你會稱它做什麼——他的意志對一種深蒂固的神聖本能的反抗,對自己渴求上帝的慾望的反抗,那個使他害怕同時又使他困惑的上帝。
“我們並不趕時間,天差不多快過去了,樹木全長得青枝綠葉的。葡萄園裡的葡萄開始灌漿。我們總儘量沿土路走,現在路上的灰塵大了起來。我們已到了達姆施達特附近,考斯第說我們還是找個工做吧。我們的錢快用光了。我口袋裡還有半打旅行支票,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能夠不用,還是不用。當我們看見一家看去還不錯的村舍時,我們就停下來,問他們要不要兩個幫工。我要說我們的外表並不怎樣討人喜歡;身上又是灰塵,又是汗,又是骯髒。考斯第樣子象個大氓,我的樣子想來也好不了多少。我們幾次三番被人拒絕了。有一個地方的農夫說,他願意僱用考斯第,但是不能用我;考斯第說我們是好朋友,不能分開。我叫他去,可是他不肯。我很詫異。我知道考斯第喜歡我,雖則我想不出是什麼緣故,因為我現在已經對他沒有用處了,但是,我決計沒有想到他喜歡我到這種地步,會為我而拒絕工作。當我們走開後,我到有點良心責備,因為我並不真正喜歡他,事實上,我覺得他相當可厭,但是,當我想要說幾句話,表示我對他這樣做到高興時,他把我臭罵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