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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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料到,我竟然愛上了那隻敝屐,並且還是執著,真誠的呢!人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也算是一奇吧。
這要說起那個奇怪的夢。…緩緩地,朦朧地,一如電影裡的慢動作,我披衣離,坐在前,習慣地攤開紙,繼續苦思冥想我那已經苦思冥想了許久的文字。只見窗外北斗的曲柄疾轉如,水銀的太陽和黃金的月亮往平編織,室內則忽明忽晦,桌上的鬧鐘的綠指針也早旋成了一片陽的青翠,而稿紙上依舊空無點墨。我有點坐臥不安了,急得在地上亂走,誰知稍一用力,竟如不再被地心的磁力引了,身體似楊花柳絮一般,頭重腳輕地,盪悠悠飛昇到與天花板貼在一起,額上雖然撞起了棗大的包,幸而未覺疼痛。正在為上不得,下不能而沮喪,而愧作,忽然,從屋裡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離開了大地,就失卻了自由。對吧,我的心驀地一震,又倏然跌坐在椅子上。便四下細細尋覓,見一隻破舊的鞋子蹣跚地從上爬起,雖只有蝸牛的速度,卻毫不氣餒,目標始終如一,終於坐上了我對面的方凳。
“你,舊鞋,要幹什麼?”出於禮貌,我才沒有在“鞋”字前冠以“破”字。
他只是極謙和地一笑,並不生氣;“我自知邋遢遢遢,從沒有想過要人嘉贊。我出來,是為你寫作的艱辛。”我也笑了,極輕蔑地哼了一聲;“詩文深奧莫測,寫作自有章法,你懂得麼?”
“我只說我自己的事,或許對您有所幫助。”他依舊十分謙和,“我走過長長的路程,體驗到了不積跬步,無以千里的道路。行千里卻不屑走百步,攀危峰卻不肯越小丘,濟滄海卻不肯涉細,終歸是心氣越高,頹敗越大。”我氣極了,呵斥,警告地;“你再譏諷我,就送你到灶膛裡去!”誰知,他倒笑起來了,滿臉滿身都是長長的深深的皺紋兒:“那正是我企求的歸宿呢!倘是一篇練達的短文也寫不好,卻要急就傳世的鉅著,如果能成功,那鏡花水月,七寶樓臺不屬於子虛烏有的了。”
“你不就是給人趿拉在腳下默默地走路麼?憑什麼教訓人?”他並不氣惱,蒼老的臉上浮現一種涉世頗久的理的深沉:“是的,多少年了,數不清的人都曾由我默默負載。甘於默默,並不容易做到呢。”他又眯起眼睛,朝我做了一個狡黠的笑臉。
我瞟他一眼,依然十分輕蔑:“你這默默負載,能有什麼價值?”他竟然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說:“當人們疾步進取的時候,正是我損瘁最甚的時候。無論荊棘,林莽,無論泥沼,湍,我都毫不猶豫地跋過,涉過,於無人跡處獨闢蹊徑。我被人穿用,也憑藉人的力量,升上了本不能上去不太空,在月球上留下了印痕,憑藉人的力量,我時時親吻大地母親,懂得了愛與恨,得到了含金的砂粒。我把無用的棄去,將金屑鑄成新月,鑄成心靈的歌,唱給愛我育我的母親。”
“你也會唱歌?”我有些驚詫了。
“不經過長途跋涉的人,不會懂得我的歌,更不會懂得不同時候的不同韻味兒。你聽,泥濘中,我唱一支凝重的歌,林中小徑上,我唱一支輕柔的歌,登高時,我唱一支鏗鏘的歌,柏油路上,我唱一支歡快的歌。而主旋律便是,沙,沙,沙。”我心中透過了一線光亮,似有所得,卻又是朦朧的,看不分明,空靈的,不可扯來,便問:“你講價行路與寫作…”
“你自己去想麼!無論是誰,在他不離開大地時才是強有力的。自然,社會,可是一部森羅萬象的大書哩!”我的心中又亮堂了一些,話說:“就是說,白天,你讀著山川,原野;夜晚,您讀著皓月,星空。間或還與風低語,同秋蟲對歌,攜霜嬉戲,抱塵砂長遊,大地上縱橫的阡陌,便是您作品的經緯了。”他慈祥地點點頭;“我希望在大地上延長我的印痕。”
“請問,生活基淺薄如我,足痕該印在何處?”虔誠地問。
“我只說我自己,有言在先嘛!”他又謙和地笑了,帶著幾分柔情:“我們的家族曾有過極受寵幸的時代,被帝王在身上鑲了珍寶。只不過,那只是畸形社會的畸形附麗,血腥世界的血腥記錄。”他說著,又慢慢爬下方凳,捱到邊,索索地從褥子下面摸出一稻草親吻起來,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潤:“我走遍了大千世界,最喜歡還是自己的土地,生命誕生的地方是我紮的地方。人不是浮萍,不能沒有基,沒有基的東西只好隨波逐,任風播揚。”我接著說,這麼說,做文章的人更得持守一片淨土,這片淨土就是他的基。有了自己的土地,才好印上自己的腳印,無論是正是歪是深是淺都坦白地印上,都要珍愛,因為是他自己的,這塊土地就是他的心電圖紙了。
“要想腳印深,肩上得有負重。”他說。
“還要去踩犁鏵剛剛翻鬆的土地,那地方別人還來及留下腳印,因此也沒有路”我補充道。他微笑點頭:“別隻顧地上,也得留意天空。晴朗的子裡,你最好穿黑的衣服,這種顏收的陽光多。”我答應道:“是的。可以請你給我一雙合適的鞋子嗎?”他搖搖頭:“不必了,自己的鞋子只能自己去尋找,以後你就明白了?”如同醍醐灌頂,我的心豁然開朗了,眼前出現了一條廣遠的並不十分崎嶇的路。我情不自地站起來,不勝慨地說:“以前聽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自己也不過聽聽而已。今天才懂得。行路與為文,竟是這麼相通。”
…
其後,我便對大地燃起了熾熱的愛火,在城鎮,在山鄉,在軍旅,在創造豐碩未來的人們中間,在平凡而盪的湍裡,採擷,揚棄,凝鍊,記下那些從心泉中出的寧短勿長的文字。然而,無論我跡何處。都忘不了那個有趣的夜晚。我已經不需要別人贈我一雙紅舞鞋了,我自己依稀變成了那隻敝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