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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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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有疾,惡見人,臥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餘。舞陽侯樊噲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帝笑而起。秋,七月,淮南王布反。初,淮陰侯死,布已心恐。及彭越誅,醢其以賜諸侯。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布所幸姬病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赫乃厚饋遺,從姬飲醫家;王疑其與亂,捕赫。赫乘傳詣長安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誅也。”上讀其書,語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系赫,使人微驗淮南王。”淮南王布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發兵反。反書聞,上乃赦賁赫,以為將軍。上召諸將問計,皆曰:“發兵擊之,坑豎子耳,何能為乎!”汝陰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問之。令尹曰:“是固當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此三人者,同功一體之人也,自疑禍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見,問薛公,薛公對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於上計,山東非漢之有也;出於中計,勝敗之數未可知也;出於下計,陛下安枕而臥矣。”上曰:“何謂上計?”對曰:“東取吳,西取楚,並齊,取魯,傳檄燕、趙,固守其所,山東非漢之有也。”

“何謂中計?”

“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據敖倉之粟,成皋之口,勝敗之數未可行也。”

“何謂下計?”

“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於越,身歸長沙,陛下安枕而臥,漢無事矣。”上曰:“是計將安出?”對曰:“出下計。”上曰:“何謂廢上、中計而出下計?”對曰:“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後、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上曰:“善!”封薛公千戶。乃立皇子長為淮南王。

是時,上有疾,使太子往擊黥布。太子客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角里先生說建成侯呂釋之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子自強!’”於是呂釋之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爭鋒!”因說上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強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太子衛,軍霸上。布之初反,謂其將曰:“上老矣,厭兵,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餘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之言,東擊荊。荊王賈走死富陵;盡劫其兵,渡淮擊楚。楚發兵與戰徐、僮間。為三軍,以相救為奇。或說楚將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諸侯自戰其地為散地’,今別為三,彼敗吾一軍,餘皆走,安能相救!”不聽。布果破其一軍,其二軍散走;布遂引兵而西。

◎十二年丙午,公元前一九五年冬,十月,上與布兵遇於蘄西,布兵甚。上壁庸城,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上惡之。與布相望見,遙謂布曰:“何苦而反?”布曰:“為帝耳!”上怒罵之,遂大戰。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餘人走江南,上令別將追之。

上還,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諸母、子弟佐酒,道舊故為笑樂。酒酣,上自為歌,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謂沛父兄曰:“遊子悲故鄉。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其民,世世無有所與。”樂飲十餘,乃去。

漢別將擊英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成王臣使人誘布,偽與亡走越,布信而隨之。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

悉定代郡、雁門、雲中地,斬陳豨於當城。

上以荊王賈無後,更以荊為吳國。辛丑,立兄仲之子濞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十一月,上過魯,以太牢祠孔子。

上從破黥布歸,疾益甚,愈易太子。張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通諫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淡,其可背哉!陛下必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奈何以天下為戲乎!”時大臣固爭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趙王,乃止不立。

相國何以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稾,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下相國廷尉,械繫之。數,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之請吾苑以媚於民,故系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苟有便於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帝不懌。是,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王,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令百姓聞吾過也。”陳豨之反也,燕王綰髮兵擊其東北。當是時,陳豨使王黃求救匈奴;燕王綰亦使其臣張勝於匈奴,言豨等軍破。張勝至胡,故燕王藏荼子衍出亡在胡,見張勝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即有漢急,可以安國。”張勝以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擊燕。燕王綰疑張勝與胡反,上書請族張勝。勝還,具道所以為者;燕王乃詐論他人,脫勝家屬,使得為匈奴間。而陰使範齊之陳豨所,令久亡,連兵勿決。漢擊黥布,豨常將兵居代;漢擊斬豨,其裨將降,言燕王綰使範齊通計謀於豨所。帝使使召盧綰,綰稱病;上又使闢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燕王,因驗問左右。綰愈恐,閉匿,謂其倖臣曰:“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氏計。令上病,屬任呂后;呂后婦人,專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稱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語頗洩,闢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於是上曰:“盧綰果反矣!”,二月,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綰,立皇子建為燕王。

詔曰:“南武侯織,亦粵之世也,立以為南海王。”上擊布時,為矢所中,行道,疾甚。呂后良醫。醫入見,曰:“疾可治。”上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疾,賜黃金五十斤,罷之。呂后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知有餘,然難獨任。周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乃所知也。”夏,四月,甲辰,帝崩於長樂宮。丁未,發喪,大赦天下。

盧綰與數千人居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謝。聞帝崩,遂亡入匈奴。

五月,丙寅,葬高帝於長陵。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不暇給,規摹弘遠矣。

己巳,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初,高帝病甚,人有惡樊噲,雲:“黨於呂氏,即一上晏駕,以兵誅趙王如意之屬。”帝大怒,用陳平謀,召絳侯周受詔下,曰:“陳平亟馳傳載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之曰:“樊噲,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呂后弟呂<妥頁>之夫,有親且貴。帝以仇怒故斬之,則恐後悔;寧囚而致上,上自誅之。”未至軍,為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傳詣長安;而令絳侯代將,將兵定燕反縣。平行,聞帝崩,畏呂<妥頁>讒之於太后,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滎陽。平受詔,立復馳至宮,哭殊悲;因固請得宿衛中。太后乃以為郎中令,使傅教惠帝。是後呂<妥頁>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則赦,復爵邑。

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遣使召趙王如意。使者三反,趙相周昌謂使者曰:“高帝屬臣趙王,趙王年少,竊聞太后怨戚夫人,召趙王並誅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詔。”太后怒,先使人召昌。昌至長安,乃使人復召趙王。王來,未到;帝知太后怒,自趙王霸上,與入宮,自挾與起居飲食。太后殺之,不得間。

孝惠皇帝◎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九四年冬,十二月,帝晨出。趙王少,不能蚤起;太后使人持鴆飲之。犁明,帝還,趙王已死。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命“人彘”居數,乃召帝觀人彘。帝見,問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餘不能起。使人請太后曰:“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帝以此飲為樂,不聽政。

臣光曰:為人子者,父母有過則諫;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安有守高祖之業,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殘酷,遂棄國家而不恤,縱酒以傷生!若孝惠者,可謂篤於小仁而未知大誼也。

徙淮陽王友為趙王。

,正月,始作長安城西北方。

◎二年戊申,公元前一九三年冬,十月,齊悼惠王來朝,飲於太后前。帝以齊王,兄也,置之上坐。太后怒,酌鴆酒置前,賜齊王為壽。齊王起,帝亦起取卮;太后恐,自起泛帝卮。齊王怪之,因不敢飲,佯醉去;問知其鴆,大恐。齊內史士說王,使獻城陽郡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太后喜,乃罷歸齊王。

,正月,癸酉,有兩龍見蘭陵家人井中。隴西地震。

夏,旱。

郃陽侯仲薨。

酇文終侯蕭何病,上親自臨視,因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帝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秋,七月,辛未,何薨。何置田宅,必居窮僻處,為家,不治垣屋。曰:“後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癸巳,以曹參為相國。參聞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將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始,參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將相,有隙;至何且死,所推賢唯參。參代何為相,舉事無所變更,一遵何約束:擇郡國吏木訥於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務聲名者,輒斥去之。夜飲醇酒。卿、大夫以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有言,參輒飲以醇酒;間有所言,復飲之,醉而後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見人有細過,專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參子窋為中大夫。帝怪相國不治事,以為“豈少朕與?”使窋歸,以其私問參。參怒,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當言也!”至朝時,帝讓參曰:“乃者我使諫君也。”參免冠謝曰:“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又曰:“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上曰:“君似不及也。”參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帝曰:“善!”參為相國,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較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壹。”◎三年己酉,公元前一九二年,髮長安六百里內男女十四萬六千人城長安,三十罷。

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冒頓單于。是時,冒頓方強,為書,使使遺高後,辭極褻嫚。高後大怒,召將相大臣,議斬其使者,發兵擊之。樊噲曰:“臣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中郎將季布曰:“噲可斬也!前匈奴圍高帝於平城,漢兵三十二萬,噲為上將軍,不能解圍。今歌之聲未絕,傷夷者甫起,而噲搖動天下,妄言以十萬眾橫行,是面謾也。且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高後曰:“善!”令大謁者張釋報書,深自謙遜以謝之,並遺以車二乘,馬二駟。冒頓復使使來謝,曰:“未嘗聞中國禮義,陛下幸而赦之。”因獻馬,遂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