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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見黃銅鏡裡映著自己的臉兒。他想起白鹿出門前說他漂亮,從前是奴隸,囚首垢面,不曾修飾形容,入得神殿,醉心神巫功課,政事駁雜,形貌務求端莊潔淨。他不明白,原來這般,就算作“漂亮”麼?巫鬱離頗有些驚訝,問道:“我好看麼?”小巫祝的臉上一下堆起紅,偷眼望了下眼前的大神巫,深深蝦下去,大聲道:“阿離大人是小人見過最好看的大神巫!”說完滿臉通紅,也不管巫鬱離反應,掩著面蹬蹬蹬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巫鬱離頭一次放下手頭堆積如山的簡牘,去找白鹿,邀他外出遊玩。
“明蜡祭,阿離同神一起去看驅儺舞?”
“嘁,”白鹿不屑一顧,“小爺都看了幾千年了,無聊。”
“嗯……”巫鬱離低頭思索,“那去九垓永夜天看沉星落月?”白鹿斜睨他,“明兒怎麼有空,不用批文了?”巫鬱離淡笑著在他身邊坐下,“案牘是批不完的,阿離想同神出去走走。”白鹿卻還要拿喬,“其實最近小爺忙得很,你也知道,我們當神仙的,有很多事兒要做。”他揹著手,一副大老爺的模樣,“不過呢,這次小爺就空陪你一回。”這廝成遊手好閒,不是街頭鬥毆就是矇頭大睡,能有什麼正事兒?巫鬱離並不拆穿,十分上道地頷首作揖,“多謝大神恩典。”白鹿大搖大擺跨出門檻,走出幾步又倒退著回來,指著巫鬱離道,“不許失約!”
“許神之諾,怎敢有違?”巫鬱離笑意融融。
白鹿滿意地走了。
從那以後,每夜晚,白鹿遊玩回來,巫鬱離便吹著笛坐在神殿門前靜靜守候。笛聲如同飛花,紛紛散進夜。細碎的蹄聲響起了,白鹿踏過苔蘚青石,披著滿身月光回到神殿。年輕的大神巫抱著骨笛,同他的神一起回家。
好景不長,伏羲得知白鹿降臨。黃金大目數次在白鹿神殿開啟,伏羲的斥責一次比一次嚴厲。諸神在雲上山間紛紛低語,白鹿倒行逆施震驚諸天。白鹿不願巫鬱離的心血付諸東,不聽諸神百般相勸。終於,九嶷山上伏羲神旨降臨天上人間,昭告諸神,討伐南疆。
戚隱卻知道,因果猶如失了韁繩的車馬奔襲前行,伏羲要從妖魔人神俱滅的結局中找出一線生機。這一切終將有所犧牲,他選擇了白鹿。白鹿形滅,既應照了神隱的命運,也留存了霜雪神心。它將在神墓裡渡過三千年的時光,等待未來的戚隱剖換心,得到神祇的力量,誅殺巫鬱離。
而那時的巫鬱離,還是一個悲痛絕的大神巫。四方銅鼓隆隆如雷,他在白鹿神殿前愴然叩首,將他的神送往血紅的穹蒼。
天火燒遍了南疆的北面穹窿,戰爭整整持續了三年,這三年間,因為天火的光芒夜燒灼,南疆失去了黑夜。土地被燒得乾旱,赤土從天穆野向南面綿延,一直到達南荒大沼。無數生民失去田地,離失所。妖魔在前線奮戰,天生羸弱的凡人成為妖魔的供養,不斷運往前線。靠近天穆野的凡人冒死穿越戰場,向人間遷徙。而其餘的凡人則幾乎消耗殆盡,天殛之戰以後,南疆再無凡人。
南疆不堪重負,民怨沸騰,所有的矛頭指向了巫鬱離,指責他惑亂天聽,招致兵戈之禍。巫鬱離沒有辯解,他沉默地卸下黃金鹿面,脫下神巫羽衣,自請為奴。巫衡嘆息著,封印了他一身純的靈力,將他放南荒大沼祝鳩氏。
那裡是南疆最為荒蕪的所在,山澗離堆著石青的老松,挨挨擠擠,風吹過,掀騰攪覆,一般波濤澎湃。
沒有誰願意同他談,他是被貶黜的大神巫,是天殛之戰的罪魁禍首,百姓的父兄兒孫因他而被遣上前線,他們需要一個人來承擔怨恨。巫鬱離默默無言,任勞任怨。他幫奴隸們治病,也在他們疲憊時攬過拉車的纖繩。他不怨懟,也不傷悲,他只期盼著戰爭結束,無論是勝利還是敗亡,他攥著滴血蓮花,禱唸他的神從遠方歸來。
但巫鬱離還是快樂的,他和一個妖奴小孩兒走得很近。巫鬱離是幫他治風寒的時候認識他的,大約五六歲的模樣,個子長得磋磨,只堪堪夠到巫鬱離的膝蓋。巫鬱離記得他叫蘭兒,是朵小蘭花,沒有父母,野孩子一樣長大。自從巫鬱離幫他治好了病,他就悶不吭聲跟在巫鬱離後面。巫鬱離在草棚子裡就寢,他就蹲在門口守門。巫鬱離去採草藥,他遠遠藏在後頭。
巫鬱離終於忍不住,問他在做什麼?
小小的男孩兒抿了抿嘴,道:“保護你。”
“保護我?”巫鬱離失笑。
“嗯。”小孩兒一本正經地說,“你是凡人,很弱。”巫鬱離不擅長應付小孩兒,只好讓他跟著。他們翻山越嶺,四處尋三七、石菖蒲和別的什麼用來止血的藥材。山石陡峻,小孩兒一腳踩空,剛要驚呼,領子被誰拎住。默默仰起頭,看見巫鬱離彎彎的眉眼。
“你被很弱的凡人救了哦。”小孩兒:“……”他還是鍥而不捨地“保護”巫鬱離,像一個安靜的影子。他認認真真地報恩,要答謝巫鬱離治好他的風寒。雖然他總是被山妖追趕,被伸出來的松樹枝掛住衣領,被大蛛網黏住手腳,最後依靠巫鬱離把他救出來。
“我會變強的。”小孩兒嚴肅地告訴巫鬱離。
巫鬱離忍著笑,拍拍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