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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日納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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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中間時赤乃說:“慢慢說,說得太多了,沒血了。”又命令自己的兩個士兵“把你們的賤血再給我擠半碗。”歐珠說:“擠我的,甲本的血比你們的貴重,有法力。”男男女女都圍在這裡,伸頭探腦地觀看如何寫“最後通牒”幾乎把十字兵的進攻忘掉了。

果姆問:“歐珠,你說靴子正在路上走,走到哪裡了?”歐珠隨口說:“隆吐山這邊。”果姆說:“那就快到了,寫上。”歐珠佩服地望了一眼老婆說:“對,寫上。”赤乃說:“寫不下了,留一點地方還要署名呢。”說著翻過紙來讓大家看英國人的最後通牒“洋魔也有署名的。”歐珠說:“好,那就把空地方留下,署上我的名字歐珠甲本,不,應該是西藏歐珠甲本。”3到達丕後,西甲喇嘛就離開森巴軍,去了丕寺。

他為死亡而來西藏要打仗了,攝政王面對著挑戰,他為了攝政王前來打洋魔,哪怕送死,這是為報效而死;他阻止了攝政王的成佛之道,本來他是該死的,現在沒死,沒死就是為了尋找一種更有價值的死,這是為贖罪而死。兩因相加,他一門心思就想戰死。可是森巴軍,男男女女、笑笑鬧鬧的森巴軍,在他眼裡本就不是一支敢於面對死亡的軍隊。當然讓他決計離開的還有桑竹姑娘的一句話:“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是丹吉林的叛徒。迪牧遲早會殺了你。”西甲害怕了,在心裡連連搖頭:不能為了桑竹姑娘再增加攝政王對他的怨恨。他知道盡管桑竹姑娘仇視著迪牧活佛,迪牧還是把她當親妹妹看待的。就像當初他按照迪牧活佛的希望離開桑竹姑娘一樣,他現在仍然要遠遠地躲開。貴族和平民,永遠都有天和地的差別。尤其是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個逃脫懲罰來送死的低級喇嘛,就更應該看清自己這張下賤的面孔。還是遠遠地張望吧,眼睛與眼睛,靈魂與靈魂。千萬不能靠近了,距離就是一切,是桑竹姑娘的一切。

離開時奴馬代本拉住他不放:“你走了我們不知道洋魔在哪裡。”西甲隨手一指:“前去就是洋魔。”他並不知道自己手指的是隆吐山的米溝,只知道那是邊界的方向,打洋魔必去的地方。他戲謔道:“快去吧,洋魔也是喜歡跳舞的。”奴馬高興地說:“我要用我們的跳舞戰勝洋魔的跳舞。”西甲想不到,森巴軍去後果然碰到了洋魔。奴馬代本佩服地說:“這個西甲喇嘛,到底是攝政王身邊的,大有神通哩,隔著千山就能看見洋魔。”而西甲本人卻還在丕寺內外打聽洋魔在哪裡。

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聽說西甲喇嘛來自丹吉林,便以為是攝政王派來戍邊抗魔的,十分恭敬,說話時西甲坐著,自己彎站著,說:“丕寺有三十個赤腳陀陀,到時候全歸你。”西甲說:“不用了,要死我一個人死。”多吉活佛小心翼翼地問:“就你一個人?”又懊悔得拍拍嘴“你看我問的啥話,大法力的丹吉林陀陀,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西甲說:“要是千軍萬馬都怕死,不如一個人抱了必死的決心。你就告訴我洋魔在哪裡?”多吉活佛說:“你大喇嘛不知道的事,我小活佛能知道?丕往南是亞東、朗熱、則利拉、勒布、念那、納塘、隆吐山、納山,不知道哪個地方有。”西甲驚異道:“這麼多地方,我到底去哪裡打洋魔?”多吉活佛使人端來了甜茶和糌粑。

西甲嚥著口水擺擺手說:“我是來打洋魔的,不是來吃糌粑的。”他走出寺院,在環繞寺院的丕寨子裡遊蕩,見人就打聽看到洋魔沒有。沒打聽出著落,正要走,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他一下說:“我知道洋魔在哪裡。”這人就是那個捎來歐珠甲本口信的人。他是去納山邊防軍看望兄弟的,這時正急著回家,見一個喇嘛打聽洋魔,就主動湊上去,把歐珠甲本請求喇嘛到場和異教上帝決一勝負的口信告訴了他。又叮囑道:“麻煩你捎給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西甲一揮手說:“不用這樣捎來捎去,勞駕我去一趟就是了。哈哈,我要代表西藏去跟洋魔異教的上帝比試法力了。”說罷,餓著肚子欣然動身,大步星地前往邊界線上捍衛國家主權去了。

歐珠甲本代表西藏向英國人發出的最後通牒,是用一支獵箭過去的。本來可以迅速佔領納山口的十字兵前鋒部隊正在停下來觀望,因為容鶴中尉有些疑惑:大敵當前,西藏邊防軍圍成一堆幹什麼?是不是正在偷偷地架炮、埋雷?他命令部隊疏散隱蔽,自己爬上制高點悄悄觀察,觀察到的卻不是飛來的炮彈,而是一紙利箭送來的最後通牒。

既然是西藏方面的最後通牒,容鶴中尉就不能擅自處理了。他派人飛馬送給了後面的十字兵總指揮戈藍上校。

戈藍上校讓身邊的達思牧師念給他聽,立刻就被那風趣幽默的表述引住了。他一句一句琢磨,並沒有琢磨出讓英軍的進攻等一等,將有喇嘛來到前線跟異教上帝決一勝負的意思。反而理解成了西藏人等待英國人等了很久,有喇嘛心情迫切地穿著上等靴子前來接,這封信的目的便是讓他們等待接。

他問達思牧師:“什麼叫拉索羅?”達思說:“勝利屬於神。西藏人要跟我們比試法力。”上校想,這就對了,西藏人等待的肯定不是英國人的槍炮,而是上帝,是耶穌基督。他突然意識到讓自己和牧師代表基督首先進入西藏是最妙的,那是信仰征服和軍事征服的雙重體現。作為一個虔誠而狂熱的基督徒,他尤其重視上帝走進西藏的榮耀,而他就是高舉上帝旗幟的那個使徒。他一面傳令前鋒部隊暫時停止進攻,一面招呼達思牧師陪同自己迅速前去。

從這裡走到納山口,騎馬需要一個小時。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小時,它給了納山最後的平靜,也讓西藏邊防軍的藏兵及家屬有時間飽吃了一頓早餐。早餐還沒吃完,歐珠甲本就發現,他讓洋魔等一等的目的達到了:隆吐山方向終於出現了一個喇嘛,他身材高大,滿面陽光,帶著跟洋魔異教比試法力的自信,大步走來。歐珠來不及放下喝茶的木碗,動地了過去。

年輕壯實的西甲喇嘛一副天地不怕的樣子,聽完歐珠甲本的自我介紹,就問:“口信收到了,上帝在哪裡?”歐珠指著洋魔頭頂的天空說:“那兒,看見了沒有?”西甲眯縫起眼望了片刻說:“看見了。閃開,我要念經了。”他跨前幾步,劈腿而立,兩手叉,朝著十字兵的方向聲大氣地念起來。所有人都洗耳恭聽,卻發現他翻來覆去唸的就是“唵嘛呢叭咪吽”這個誰不會,在西藏,阿媽教給孩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它,還需要請專門唸經的喇嘛來唸?

歐珠甲本小心翼翼地說:“這怕不頂事吧,有沒有更厲害的經?”西甲說:“你們知道啥,這是最好的經,文喇嘛念出來是文經,武喇嘛念出來就是武經。我是武喇嘛,一句就是一支響箭,十句就是十支響箭,一萬句就是一萬支響箭,洋魔算什麼,來了就是死。”突然,他盯上了歐珠甲本手中有茶殘渣的木碗,著乾燥的嘴說“決戰心切,走得急,餓了,沒有力氣唸經了。”歐珠回頭,大聲對老婆喊:“快把吃食拿來。”果姆提著茶壺和糌粑口袋從帳房裡衝出來,跑著,渾身丁零當啷響。常年駐守邊防的人見個喇嘛不容易,為了表示恭敬,果姆換上好衣裳,把所有銀子和石頭的佩飾都披掛上了。別的女人也跟她一樣,早已穿戴得花花綠綠,有模有樣。

西甲喇嘛坐到地上,讓幾個女人伺候了吃喝,打著飽嗝站起來,信步走出大隘口,叉立定,朝著十字兵陣地,更加雄壯地吼起了“嘛呢”(六字真言)。

十字兵的陣地上突然也響起了一陣吼“嘛呢”的聲音。一襲醬紫袈裟飄了出來。西甲喇嘛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歐珠甲本:怎麼洋魔也有喇嘛?

歐珠大聲說:“你先跟尕薩喇嘛比法力,這個叛徒是上帝的助手。”好個不自量力的上帝,竟然帶了一個西藏喇嘛做助手。西甲喇嘛閉了嘴,尋思道:“嘛呢”跟“嘛呢”怎麼比?比死也是旗鼓相當的。

歐珠看兩個喇嘛對峙在了一起,亢奮地起鬨道:“比法力,比法力。”西甲喇嘛往前走去。尕薩喇嘛也閉了嘴朝這邊走來。兩個敵對的喇嘛在中間地帶會合了,互相儘量寒冷犀利地瞪視著對方。

西甲喇嘛問:“你有什麼法力?”尕薩喇嘛反問:“你有什麼法力?”西甲說:“我的法力就是這個。”掄起拳頭就打。

小個子的尕薩喇嘛沒料到這便是比試法力,來不及躲開,就被對方打倒在地。西甲一遍遍揪起,一遍遍打倒。不遠處的歐珠甲本都有些不忍了,哎喲哎喲地替尕薩喇嘛呻著。沒有人過來勸架,因為這是戰爭的一部分,是互相開戰的神派出的使者在較量本領。十字兵和藏軍都覺得還沒到尕薩喇嘛施展法力的時候,一旦施展,就算不能出奇制勝,也會讓西甲喇嘛大吃一驚。

但是很快尕薩喇嘛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西甲喇嘛停止暴打,罵道:“忘恩負義的傢伙,攝政王和達賴喇嘛沒給你吃還是沒給你穿,你居然背叛了西藏。不要忘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喇嘛見喇嘛,不服就死打。沒打死你就是我丹吉林赤腳陀陀的慈悲,快起來,去叫你們的上帝,勞駕他跟我決一勝負。”十字兵派了幾個人跑過來,抬起尕薩喇嘛往回走。尕薩喇嘛突然扭動著,示意他們放下,然後站起來,望著西甲喇嘛,把憋了一嘴的濃血噴了出來。一股紅的弧線凌空來,準確地糊在了十多米外的西甲喇嘛臉上。西甲又擦又吐,氣得嗷嗷叫。法力,人們這才見識了尕薩喇嘛的法力,好厲害。

這時戈藍上校到了。他在幾個衛兵的保護下走過來,親眼看了看西甲喇嘛的腳,看到的不是五層羊皮三層牛皮的上等靴子,而是一雙皮黑筋爆的赤腳,不解地搖搖頭:怎麼搞的?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想象比實際更重要的民族,只是覺得歐珠甲本的最後通牒把他欺騙得不輕,沒有人穿著上等靴子來接他。他趕快回到自己的陣地,懊惱地說:“我們把時間耽擱了。”容鶴中尉說:“應該立刻派人佔領納山左右兩邊的小隘口,從後面形成包抄,然後在這裡發起猛攻,讓西藏人逃無可逃。”達思牧師說:“我們不僅僅是來打仗的,上帝的旨意裡,最無能的就是子彈。還是按照西藏的規矩征服西藏吧。”戈藍上校信任地望著他問:“你好像有更好的辦法,牧師?”4還是比試法力,但說好不準動手,西甲喇嘛的拳頭已經領教過了。達思牧師帶著讓人難以捉摸的微笑,定下了這場比試的目標:顯示奇蹟,看誰能捉住對方的神。又說:“捉神就得換地方,你來我們這邊捉,我到你們那邊捉。”站在邊界線之外的西甲喇嘛回頭看看不置可否的歐珠甲本,代表西藏同意了。

西甲喇嘛問:“誰先捉?”達思牧師說:“你捉你的我捉我的,誰先捉住誰就勝了。你勝了英國人離開,從此不來。我勝了西藏人離開,從此不來。”西甲正要同意,就聽身後歐珠甲本喊起來:“什麼叫從此不來,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們能從此不來嗎?”達思瞪著歐珠大聲說:“神到哪裡,人就到哪裡,難道你們西藏不是這樣?我將捉住你們的神,還將安駐我們的神,你們還有什麼理由來這裡呢?”歐珠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老婆果姆說:“你捉不住我們的神。”西甲突然哈哈大笑,問歐珠和果姆:“你們知道他為什麼捉不住我們的神?因為他們的神就要被我捉住了。”西甲大步走向英軍。達思也大步走來。兩人擦肩而過。

西甲喇嘛像剛才那樣吼大喊地念誦著“嘛呢”胡亂揮動手臂,路過戈藍上校和容鶴中尉,站到了尕薩喇嘛跟前。尕薩喇嘛已經擦淨臉上的血,畏怯地望著西甲。

西甲突然丟開“嘛呢”厲聲問:“你是西藏哪裡的喇嘛?”尕薩不喜歡對方咄咄人的氣勢,後退半步,仰頭望著天,朗聲回答:“薩瑪寺的,怎麼了?”西甲想起來了:怪不得尕薩成了異教上帝的助手。幾年前,薩瑪寺因債務糾紛,遭到門隅大寺丹旺寺的法臺密活佛的武力追討。薩瑪寺頑拒反抗,佔領山頭阻擊密活佛的人,終因寡不敵眾而失敗,僧眾一部分散到江孜和拉薩,一部分隨尕薩住持逃往印度。薩瑪寺以及作為鎮寺之寶的佛陀的頭蓋骨便作為抵債之物歸屬了丹旺寺。這事全西藏都知道。

西甲鄙夷地說:“你去印度就是為了投靠洋魔異教?”尕薩說:“誰能讓我重返薩瑪寺,我就投靠誰。”西甲說:“好嘛,我允許你投靠。不要忘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喇嘛見喇嘛,大家說實話。你告訴我,洋魔的上帝在哪裡?”尕薩拿不準釋迦牟尼定沒定下這樣的規矩,看對方義正詞嚴的樣子,惶惑地想,就算定下了吧。他誠實地說:“人家的上帝你看不見,在心裡。”西甲一把揪住尕薩的醬紫袈裟:“你說在你的心裡?”尕薩完全明白西甲的思路,趕緊說:“誰跟你比試法力就在誰心裡。”西甲噢呀了一聲,以為自己轉眼瓦解了叛徒尕薩,尕薩向他洩了上帝居所的秘密,便甩開尕薩疾步回走。

西藏邊防軍的陣地上,達思牧師正在顯示奇蹟。他拿出一個透明的盤子,抓似的從後面抓了一下,把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放到盤子裡,又像糌粑糊糊那樣哧溜哧溜了一陣,然後閉嘴鼓腮,似乎噙滿了難以下嚥的東西。突然他張開嘴,吐出一口金氣。那金氣伴著陽光從盤子裡穿過,投到神靈的居所箭垛上。箭垛上的經旗頓時冒起了煙,接著,升起了火苗。

歐珠甲本望望身邊的赤乃和次登,又看看老婆果姆,大家都是一臉驚然,上帝的法力果然非凡。有幾個藏兵害怕地跑離現場,躲到帳房裡面去了。

箭叢是樹枝的,經旗是氆氌的,加上桑煙和酥油,都是易燃的東西。轉眼火大了,呼啦啦一陣響,箭垛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石堆。完了完了,戰神的宮殿沒了、禦敵的武器、勝利的標誌、祈禱的願望全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