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二章西甲喇嘛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1拉薩一如往的靜夜裡,響起了一陣清亮而急促的敲門聲。之後,丹吉林就籠罩起緊張惶恐的氣氛。所有的神像都鬱黑了面孔,連慈眉善目的除蓋障菩薩也把眼角聳起來,驚詫地望著殿堂裡動盪不安的空氣。

管家活佛白熱一連三次命令僕從:“點燈。”僕從說:“大人,所有的酥油燈都點上了。”白熱管家心急如焚地走向護法殿,跪在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像前,小聲機密地祈求道:“請大護法快快指路,愚笨的管家應該怎麼辦?”哲孟雄國王派使者送來親筆信:黑水白獸就要電掣而來,佛教危機了,西藏有難了。十萬火急,必須立刻做出反應。

然而,作為西藏攝政王的丹吉林寺主九世迪牧活佛正在密境地宮裡閉關靜修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這是轉世三十二年來的最後一次閉關。這一次將決定迪牧活佛的密法修煉能否全力攀越最高境界,能否完成從世間身佛到神界法身佛的轉變。因為是方便道的途徑,可以速成,卻相當危險,如果驚動,那就廢了,所有殫竭慮的修煉都將毀於一旦,這一世休想再有成佛昇天的可能。

閉關期限為一個月,如今只過了半個月。誰也不能叫醒他。

白熱管家舉起袈裟袖子,朝著酥油燈使勁甩了一下。沒有一盞被袖風熄滅。不滅的火焰,長明的神燈,這就是護法神的引領,和自己的願望恰好一致。他如釋重負,欣然起身,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以攝政王的名義,回覆哲孟雄的圖朵國王。但回覆的不是信,是攝政王迪牧活佛親筆抄寫的經文《無畏妙音》和達賴喇嘛送給攝政王的金質法鈴。哲孟雄國王是虔誠的佛教徒,他會明白這兩件寶物的意義:佛的西藏至上無敵,有佛就有西藏。又賞藏銀五十兩,打發信使連夜歸去。

總算妥當了,白熱管家長舒一口氣,把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給負責為神靈和佛像敬獻供品的香燈師西甲喇嘛,囑咐他好生供奉在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腳下,誰也不準動,他將每天派二十個喇嘛對親筆信唪經唸咒,直到攝政王閉關結束。

西甲喇嘛雖然不識字,但看到信筒上有象徵兵兇的斧劍之戳,就知道邊境告急了。他驚疑地望望白熱管家,想說什麼又沒說。

白熱知道他想什麼,解釋道:“我是攝政王的管家,不是西藏的管家。”西甲彷彿很吃驚:“啊,我以為攝政王的管家,就是西藏的管家。”白熱瞅他一眼,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卻沒有多想。

但就是這種遇事不三思的習慣,釀成了白熱管家一輩子的後悔。他後來不止一次地說:“想起我對西甲喇嘛的信任,真想讓銅刀護法砍了我的頭。緊要關頭,我怎麼總是心大意啊?迪牧攝政王,我對不起你。”白熱管家哪裡會想到,肩負雙重使命的哲孟雄信使離開丹吉林後,又去了拉薩以東的頓珠莊園。按照仁青王妃的囑託,此信是要當面給父親頓珠噶倫的。這就是說,當白熱管家為了攝政王迪牧活佛的閉關靜修而封鎖藏邊危機的消息時,另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已經知道了一切。

頓珠噶倫看了信,又問了信使一些信中不甚明瞭的情況,立馬去了大昭寺北邊的策墨林寺院。策墨林首席大活佛、皇封高僧沱美是頓珠的密友。在這個密友的懇求下,頓珠捐資修建了策墨林大經堂。修建時沱美說:“從此以後,對你我們是有求必應的。”頓珠記住了這句話,所以他來了,他希望沱美活佛兌現諾言。

沱美活佛一見頓珠噶倫來得匆忙而詭秘,便把他拽進自己的寢殿說:“要是你的聲音超過螞蟻的悄悄話,那你就不要再說了。”頓珠關了門,讓沱美看了女兒的信,湊到對方耳邊嘀咕道:“必須把攝政王從閉關的境界裡叫出來,哪怕廢了他的全部修煉,讓他從此斷了學法成佛的念頭。你能做到嗎?”沱美知道頓珠和攝政王素有芥蒂,詫異道:“兄弟,這是你的意思嗎?我勸你還是收回。”頓珠說:“不是我的意思,是西藏和佛教的意思。想想看,洋魔來了,洋魔摧破了攝政王的佛法。攝政王當頭一件事,就是報復異教,摧破洋魔。不依靠攝政王,西藏和佛教就完了。”沱美說:“可是攝政佛並不會這麼想,他會覺得是我有意毀掉了他對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的修煉。”頓珠心裡冷笑一聲:機會來了,我就是要毀掉他。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真誠:“大活佛,看來你是隻顧自己不顧西藏了。”沱美躊躇著,半晌點了點頭,悲傷地說:“攝政佛,毀掉你的不是我。”沱美活佛當即派人前往丹吉林,向西甲喇嘛秘密傳話:“麥草是水上漂的,寶石是沉入海的。我在海里打坐,就是為了等你。”西甲喇嘛一聽就明白,沱美活佛要見他。

丹吉林和策墨林相距不遠。西甲喇嘛連夜趕來,正要敲響紅宮大殿的門,就聽吱呀一聲,沱美活佛開門出來了。西甲雙手合十舉到頭頂,彎致敬。

沱美說:“我看到一頭雄壯的野犛牛正向後藏走去,莫非就是你?”西甲大惑不解:“啊,我是野犛牛,為什麼?”沱美笑了笑說:“看看拉薩河吧,不問你也知道,水底下不光是石頭,還有水晶的龍宮、珍珠的神殿。你這個陀陀坯子,就算你修成了菩薩,命運裡還是要做陀陀喇嘛該做的事。”西甲不情願地說:“不會吧,尊師?”沱美如此這般一說,又道:“現在是言聽計從的時候了。”西甲呆愣著,心說不能答應,我決不能答應。

沱美說:“你不會忘了我們的誓約吧?”西甲急切地回答:“不會,你是我的至高上師。我在你面前起過咒發過誓。”

“那就去吧,你是躲不過去的。命運已經開始,它有自己的安排。”

“尊師啊,我不能”沱美說:“火把朝下低垂的時候,火舌就會向上燃燒。你要是不管它,它就會燒掉自己。攝政佛迪牧現在就是那個低垂的火把。”西甲喇嘛呆愣的面孔一陣搐,心說沱美活佛是對的,就應該把攝政王從密境地宮裡叫出來。黑水白獸就要吃掉西藏,萬千活佛喇嘛都不能修煉了,一個人的修煉算什麼?即便修成了菩薩,那也救不了幾個眾生。讓所有人成佛才是佛,誰不知道呢?正是顯示攝政王法力的時候,全西藏都看著,我不叫醒我有罪啊。

他向沱美活佛深深地鞠躬,轉身離去,雙手不停地擠壓著脯,擠出了一句話:“那就對不起了,迪牧活佛。”2是心的變遷,從喧囂滑入平靜。第一次發現,平靜即是歡愉,鬆弛而柔和。看得見淡淡的金、祥美的光環與花帶,綠雲紅蓮,跣足袒肩佛祖出現了。

閉關靜修變成了靈魂與佛祖的直接對話,沒有飢渴,沒有疲倦,全神貫注,忘了時間,直到被一陣憂急的喊聲打斷。啜飲最高法的驚天之喜溘然遠逝,那些傳進耳朵便成頓悟的佛祖密語不絕如縷,很快聽不見了。

攝政王迪牧活佛祈請著:“佛祖,請讓我隨你而去。”急伸手想抓住佛祖的法衣之角,抓到的卻是一封信。

“佛爺出來吧,黑水淹了佛教,白獸吃了西藏,洋人犯境了,就靠攝政王的法力了。”是西甲喇嘛的聲音。他悄悄來到丹吉林的密境地宮前,在石砌的封門牆上撬開了一道縫隙,把信進去,輕輕一吹,信就飄然而去。

迪牧活佛藉著酥油燈看了信,憤然而起,推倒封門牆,帶著一股神祇才有的清俊之氣,和黎明一起出現在大經堂前的石階上。

人們驚呆了。半個月不吃不喝的迪牧活佛面紅潤,身體健朗,指著白熱說:“我的管家怎麼連馬和鞍子哪個重要都分不清楚?”忠心耿耿的白熱管家不在乎主人的責備,撲通一聲跪下,慘叫一聲:“佛爺,你怎麼出來了?”僧人們紛紛聚攏過來,驚恐、哀怨、失望,一個個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面孔的肌都在緊張變形。有人不住哭起來。丹吉林的僧眾,哪個不希望自己的主人得道成神呢?如今再也沒有希望了。

丹吉林的悲惶氣氛裡,迪牧活佛的清俊之氣漸漸散盡,很快就是疲容倦了。

白熱抬頭一看,爬起來就走,邊走邊喊:“酥油茶,酥油茶。”迪牧陰沉沉地說:“我的酥油茶在大昭寺,備轎吧。”出了丹吉林,穿過一片樹林,走過一片街市,就是噶廈政府的辦公地大昭寺。迪牧活佛掀開轎子窗簾,看著還沒有吐芽的柳枝和慌張閃開的人影,似乎才從閉關的情景裡走出來。他雙手使勁抹了一把臉,大聲咳嗽了幾聲,一個俗界攝政王的情緒、一種生來旺盛的怒火,便迅速高漲起來:難道就這樣廢了?夜積累的修煉付之東,他叩響了神界的門卻沒有進去,從此就再也進不去了。好一個不知輕重的西甲喇嘛,僭越職分叫醒了閉關的主人,加巴索!

“加巴索”就是吃屎去吧,是乾淨的藏語裡最厲害的一句罵人話,可見他的憤怒有多大。他知道自己的憤怒是矛盾的,甚至都不該有什麼憤怒,因為作為攝政王,西藏的安危是重中之重,西甲喇嘛並沒有錯。可迪牧活佛就是要恨,恨一切,恨得無法自持。他尋思完蛋了,又回到從前了。他生來就是一個喜歡記仇洩恨的人,對他來說,閉關就是閉火,靜修就是靜怒。年年不斷的閉關之後,似乎所有的嗔忿、怨怒、痴恨已經不再,他早就是一個平和淡然、寬坦虛無的高僧大德了。但是現在,怒重來,火重來,恨重來,且盛大無比,就像幾百年的餓禽困獸突然掙脫了藩籬,從內心深處咬殺而來。

心從來就是掙扎的,掙扎!

正在掙扎著,忽然有人聲大氣地說:“請攝政佛留步。”迪牧活佛一聽就知道是沱美活佛。按照規矩,沱美活佛應該小心翼翼過來,請求攝政王停下。但沱美是一個秉放達的人,又是皇帝封授了“灌頂國師諾門罕”稱號的高僧,都敢在達賴喇嘛跟前有說有笑,對待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迪牧活佛,就更沒有拘束了。

迪牧活佛讓轎停下,客氣地使人掀起了轎簾。

沱美踩著僕從的脊背下馬,把韁繩丟開,趨步上前道:“攝政佛,我今天一直在等你召喚,難道現在還不到時候?”迪牧說:“等我召喚?全西藏都知道攝政王在閉關。”沱美說:“冬天吹來喜馬拉雅山南邊的熱風,堅固的冰雪就會融化。最後一次閉關提前結束了,你不再是慈悲的佛爺,而是殺人不眨眼的魔怪。西藏的佛爺太多,跟拉薩河的石頭一樣多,能制服洋魔的卻只有你一個,攝政佛。”迪牧吃驚道:“你什麼都知道了,消息從哪裡來?”沱美說:“難道我們的修煉不是為了遍知一切?西甲喇嘛想讓他的主人為了西藏犧牲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去祈請你家護法殿的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他說,要是他的祈請能讓神像的銅刀發出聲音,那就是叫醒主人的神意。我來這裡,就是想告訴攝政佛,銅刀發出了響亮的聲音,神的意志把你從修行的醉境裡喚醒,請不要責怪西甲喇嘛。”不,不是神的意志,是你的攛掇。你和西甲喇嘛早就串通一氣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攝政王迪牧把要說的話一口下去,怒視著對方。他想起那個在教界高層隱秘散播的傳說,發現它已經變成清晰的現實,便恨得咬牙切齒。

那個傳說讓迪牧活佛一直耿耿於懷。說是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原本是印度聖僧阿底峽親傳藏地,得道者是噶舉派祖師之一的塔波拉傑,後來又被沱美一世繼承。沱美一世和迪牧一世曾是金剛兄弟,沱美在秘密接受灌頂和修煉時被迪牧偷窺,暗記了曼陀羅的佈局、所有儀軌和聲咒口訣。於是迪牧一世便偷偷自修這一殊勝大法,結果迪牧有了成就,沱美反而未果。沱美一世惱怒不已,因為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只能一線單傳,同時代中不能有第二個人獲得成就,迪牧有果,沱美就只能不果。所以沱美一世留下法旨:所有的沱美轉世首先要破壞迪牧世系對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的修煉,才能獲得自己修煉的資格。這法旨的存在讓一世以後的所有迪牧轉世都沒有成就此大法,直到今天。今天,九世迪牧活佛眼看要成了,卻又被八世沱美活佛破壞得一乾二淨。迪牧想,誰成誰不成是天神福佑、法緣使然,並不在於迪牧一世偷竊了佛法。沒有法緣的倒黴鬼,你只會陰損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