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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雜昌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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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兵們趕緊後退,等炮擊結束返回陣地時,陣地前沿已經有了迅速撲來的十字兵。幾乎所有僧兵只來得及打一槍,就扔掉火繩槍,掏出刀,展開了搏戰。

《聖史》只用八個字描述了這場搏戰:血滿坡,屍首橫野。死亡人數的記載讓我們能夠想象那個異常慘烈的場面:西藏人死了四百多,十字兵死了一百多。一來僧兵整體比以英國人為主的十字兵矮小,力氣沒有對方大;二來僧兵連刀具也不如十字兵的,僧兵的刀都是五寸或七寸的短刀,是平時用來吃的工具,不似對方的軍刺和軍刀,是專門用來殺人的;三來搏發生時,很多十字兵選擇了迅速逃跑,然後回過頭來用來復槍近距離打。

雜昌峽的灰土乾燥而虛軟,人血多少滲多少,和袈裟的顏渾然一體,和燃燒的晚霞比賽著豔麗。陣地上空升起一股濃濃的屠宰場的腥味,拌和在漸漸黯淡的天宇中。血泊之中,橫躺著僧兵代本米多爾和塔青的屍體。

然而畢竟十字兵被打退了,打退了就是勝利。西甲喇嘛臉上身上全是傷,走來走去地視察著那些無不有傷的僧兵,不停地說:“天就要黑了,這一天就要過去了。天一黑,炮彈和子彈就都是瞎子。我們又守了一天。”是的,天黑了。戈藍上校不得不停止進攻。

他無奈搖著頭,對尕薩喇嘛說:“還是你比我瞭解西藏人,他們已經堅守了兩天,我們失敗了。上帝沒有給我們慶祝勝利的機會,卻給了我們讓西藏人付出更大代價的時間。時間是屬於我們的,就讓西甲喇嘛頑抗吧,我想讓他們死多少就讓他們死多少。我不會吝惜炮彈的,明天之後,整個雜昌峽就不會再有一個西藏人了。”尕薩喇嘛知道這是一個氣急敗壞者的決心,鼓勵道:“雖然他們可以堅守到第三天,但第三天之後就不會有未來了。上校,你想讓他們第一天就讓開,是你仁慈地希望他們擁有未來。可是,啊,西藏人,太愚笨了。”戈藍上校說:“好像你已經不是西藏人了?告訴我喇嘛,你還信佛嗎?”尕薩喇嘛搖搖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表達什麼——是不信,還是沒有不信。

第三天的進攻晚了一點。頭一天灑血過多,雜昌峽北路兩側升起了一層血的溼霧。西藏人藏在血霧裡,大炮、機槍、來復槍都無法瞄準。寂靜的守候中,西甲喇嘛不停地念叨著他所知道的所有佛菩薩的名號,希望佛賜的血霧能一直存在下去。沒有人懷疑這是佛的保佑,因為清晨還是晴麗的天空,就在太陽昇起後,飄來一堆雲,遮住了陽光的照。血霧的壽命延長了許多。

臨近中午時,雜昌峽西路傳來一陣槍聲,隱隱的,連續不斷。西甲喇嘛側耳聽了聽,據機槍和來復槍的猛烈程度,覺得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加上楚臣代本,完全可以抵擋得住,便朝空中喊一聲:“我的護法哥哥,大法力的旦巴澤林,洋魔給你送死來啦。”戈藍上校也知道是麥高麗上尉率領的快速部隊跟西藏人幹上了。他觀察著天空,看是不是有麥高麗求援的信號彈。一直沒有。他命令部下繼續觀察:信號彈,或者象徵勝利抵達的雪寺的大火,自己全力琢磨如何繼續對付面前死抗到底的西甲喇嘛和僧兵,最後決定:轟擊對方陣地,用炮彈驅散溼的血霧。

非常奏效,儘管費了不少炮彈。當溼霧消散,僧兵的紅袈裟暴而出時,戈藍上校就像看到鮮血的狼一樣,嗥叫了一聲。

炮彈飛快地落向了西藏人。戈藍上校想重複昨天的戰績,炮擊還在進行,就催促步兵衝了過去。等炮擊一結束,西藏人返回陣地時,陣地上就已經是你我不分了。又是一場搏,比昨天還要慘烈。西藏人和十字兵也都死得比昨天更多。但結果卻跟昨天一樣:十字兵沒有打退西藏人,西藏人打退了十字兵。

不要緊,完全不要緊。戈藍上校並不認為後退就是失敗。他已經看清楚了西藏人的人數,最多再有兩次炮擊、兩次衝鋒,這些勇猛的袈裟士兵就會消耗乾淨。他讓部下休息進餐,自己信心滿滿地在陣地前走來走去,不時地揮揮手,那是消滅、消滅,前進、前進的意思。

這時候西甲喇嘛也在自家陣地上走來走去。他也知道手下的僧兵已經無力繼續鏖戰,再有兩次搏,就會喪失殆盡。他看看天,意識到就算天馬上黑下來,也無法阻攔英國人的步伐。雜昌峽的堅守就要結束,或者說已經結束了,三天不到就提前結束了。他懊喪得連連搖頭,突然聽到有人說:“大喇嘛,馬翁牧師叫你。”西甲喇嘛抬頭一看,是霞瑪汝本。

自從西甲喇嘛在夜哭泉向馬翁牧師保證,讓他們活著到達拉薩,不會死在路上之後,馬翁牧師就一直在西甲喇嘛的眼皮底下度。他和他的衛隊都是被綁起來的,而押解他們的卻是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西甲喇嘛當然知道霞瑪汝本對馬翁牧師的依附,但他仍然像命令自己的部下那樣,命令他們嚴加看管這些侵入西藏試圖以上帝代替佛祖的黑水白獸。

“洋魔跑了我要你們的命。”西甲喇嘛說。而霞瑪汝本的回答是:“大喇嘛,你就不擔心我們跟馬翁牧師一起跑掉?”西甲喇嘛說:“我不擔心,離開我你們就會死掉。”果然他用不著擔心,霞瑪汝本不僅沒有跑,還把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看管得格外嚴格,從來不准他們離開西甲喇嘛,除了吃飯和方便,決不給他們鬆綁,而且動不動就會呵斥:“讓你們多活幾天是大喇嘛發了善心,你們可要老實點。”西甲喇嘛聽了後說:“對,我的善心,看見了吧?佛祖的心長在我西甲喇嘛心裡。我要把你們押解到拉薩,給攝政王,讓他在佛祖面前審判你們。”然後告訴所有部下:“攝政王來旨命啦,要親自審判這些代表上帝的洋魔。”很多僧兵看到自己人一個個倒下死去,氣不過就想殺了馬翁牧師一行,聽說要押送到拉薩,讓攝政王親自審判,也就算了。

焦灼難耐的西甲喇嘛匆忙來到馬翁牧師跟前。

馬翁牧師說:“謝謝你的一直保護,現在請你放開我,喇嘛,我要去見見戈藍上校。我知道堅守三天就是你們的勝利,也知道三天以後,你們也許會在江孜集中足夠的兵力抵抗十字兵。我要去告訴戈藍上校,上帝讓我和我的衛隊活到了現在,就是要在今天報答關照我的人。停止,不,延緩進攻是上帝的請求。上帝在請求一個他的信仰者的時候,就是給高尚的愛賦予了低三下四的舉動。上帝已經跪下了。他的使者馬翁牧師說:‘可憐可憐上帝吧。’而他那些拿槍使炮的信民,卻還直,大喊:‘進攻,進攻。’”西甲喇嘛想都沒想,上前親手鬆開了捆綁馬翁牧師的繩子,又命令霞瑪汝本鬆開了所有二十個衛隊士兵的繩子。

馬翁牧師說:“我還會回來的,不管你是否取得堅守三天的勝利。”西甲喇嘛沒表示什麼,似乎馬翁牧師回來不回來對他都無所謂。同時跟去的還有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西甲喇嘛沒有阻攔,似乎這些改變了信仰的西藏人何去何從對他同樣無所謂。

半個小時後,馬翁牧師回來了。他膝蓋上有土,那是代表上帝下跪的痕跡。二十個衛隊士兵也都跟了回來,他們有的自願,有的不自願,但戈藍上校的命令讓他們別無選擇。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過了一會兒才回來,好像戈藍上校把他們扣下了,不知為什麼又放了。他們回來時,一個個臉上都有慍

馬翁牧師說:“喇嘛,這裡的戰鬥已經結束,你勝利了。戈藍上校答應,進攻推遲到明天早晨。太陽昇起之前,西藏人必須撤離這個地方。”西甲喇嘛回頭看看袈裟襤褸、傷痕累累的僧兵,又望望隱約傳來槍聲的雜昌峽西路,默思不語。他覺得這應該是來復槍的聲音,卻遙遠得有些蹊蹺,是不是洋魔已經到了雪寺?他說:“霞瑪汝本,我打算把你留在這裡,替我們堅守到明天早晨。恩人,你也留下,你來監督戈藍上校的諾言。”馬翁牧師和霞瑪汝本都很疑惑:什麼意思?留下我們?那麼你們呢?

西甲說:“我打算天一黑就帶人悄悄離開這裡。我們的勝利包括保護好雪寺。”馬翁牧師吃驚地說:“你為什麼如此信任我?我不會替你保密的。你一走,我立刻讓戈藍上校通過雜昌峽。因為上帝只允許我中立,而不允許我幫助戰爭的任何一方守衛陣地。”西甲說:“其實我們是在換,你幫助我守衛陣地,我幫助你安全抵達拉薩。西藏人知道了都會說,洋魔也有好的,那個馬翁牧師就不錯。”馬翁牧師想了想,無奈地搖搖頭,算是同意了。

還是靠了班丹活佛的“吉凶善惡圖”的指引,達思牧師和容鶴中尉沿著神通之路,從一條偏谷****雜昌峽,來到了西路盡頭的雪寺前。

達思牧師尋思: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修煉總會選擇西藏最富有基的寺院。雪寺看起來如此古舊神聖,圖上卻只有經過的標誌,沒有在此修煉的提示,為什麼?這麼想著,就想進去看看。

容鶴中尉以為他又要修煉,反地說:“你打算讓我等多長時間?不會又是一天一夜吧?牧師,我是在打仗,把你耽擱的時間加起來,我能打過整個喜馬拉雅高原,打到北京去。快一點吧,對一個軍人來說延誤戰機是最大的不幸。”達思說:“中尉,耶穌告訴我們,時間和忍耐是兩個最強大的戰士。你要是懂得戰機是耐心等來的,就會發現戰爭其實是最不講速度的。何況我們已經走在了戈藍上校前面。我們繞開了所有的堵截,所向無敵。”說罷,他走進雪寺青石壘砌的寺門,大聲咳嗽著,用眼光詢問:喇嘛呢,這裡的喇嘛呢?

但是幾分鐘之後達思牧師就從寺門裡跑了出來,臉慘白,神情緊張,像是換了一副眼球,聚不攏的瞳光裡,隱藏著內心的惶恐。他抖抖索索地說:“上帝,原來這裡是旦巴澤林的寺廟。”容鶴中尉問道:“牧師你怎麼了?誰是旦巴澤林?”達思牧師不想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他看到了旦巴澤林的塑像,還聽到了從塑像肚子裡發出的一聲怪叫。尊師班丹活佛曾經告誡他:旦巴澤林是時輪金剛之外的護法,大法唯一惹不起的就是他,你要避讓為先。他看容鶴中尉就要帶人衝進寺院,急忙喊道:“中尉不可,裡面有麻風病人。”容鶴中尉立刻停下了。在歐洲,麻風代表撒旦最惡毒的念頭。他脫下帽子,在鼻子前扇著,帶領部隊離開寺院大約一百米才停下。

達思說:“快走吧,不要再停留了。”容鶴中尉譏諷道:“你也想走啦牧師?耶穌對我們說,時間和忍耐是兩個最強大的戰士,你要有耐心,戰爭是最不講速度的。”他們立即開拔,朝著江孜方向走去。但是很快又停下了,身後傳來密集的槍聲。顯然是來復槍和火繩槍的火。容鶴中尉憑著一個軍人的素質,意識到槍聲就是呼喚,必須帶人前往增援。他催促自己的部隊:“快快快,跟我來。”然後轉身向雜昌峽西路跑去。達思牧師愣怔著,無奈地跟了過去。

達思牧師一心想離開這裡,除了避讓有旦巴澤林塑像的雪寺,還想盡快到達江孜:他想起黃燦燦的青稞原野、綠油油的年楚河兩岸,想起白居寺、閉門修煉的時輪殿,想起如父如母的尊師班丹活佛和慷慨仁慈的施主頗阿勒夫人。但讓他最想最想的,還是親愛的無比親愛的菩媸姑娘。菩媸姑娘,我就要見到你了。我曾經向你發誓一定回去,我說:“達思要是食言,黃金就會失。”可是現在,他歸心似箭,卻還要陷在英國人的戰爭裡費時間。他為什麼必須跟著容鶴中尉去打仗?不去不行嗎?更何況他不能帶著十字兵進入江孜,要去就一個人去,悄悄的,出現在菩媸姑娘面前、尊師班丹活佛面前。達思牧師放慢腳步,漸漸落到了隊伍後面,突然閃身躲進了荒綠的草叢。躲了一會兒,看容鶴中尉的部隊消失在雜昌峽內,便回身快步走去。江孜,他將一個人到達江孜,不讓江孜人知道他是十字兵的一員,也不讓十字兵發現他去了哪裡。

但是沒走多遠,就被不知從哪裡繞回來的容鶴中尉攔住了。

容鶴中尉說:“我腦後有眼睛,看見你躲起來了。”達思說:“中尉,我是一個牧師,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容鶴中尉說:“不,你更是一個喇嘛,你想走一條背叛我們的路。”達思說:“為什麼要背叛?上帝是我們共同的天父,而且…而且我們都知道主的教誨:上帝就是愛,住在愛裡面的,就是住在上帝裡面,上帝也住在他裡面。”容鶴中尉吼起來:“不需要你給我佈道。”達思說:“主說,我如果能說萬人的方言,和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如果有先知講道的能耐,也明白各種奧秘和知識,而且具備所有的信,並能讓我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中尉,請不要打斷我,我想說的是,為了你的愛,也為了我的愛,請你讓我走。”容鶴中尉眯縫起眼睛:啊,什麼意思?

達思說:“是我的愛跟你的愛的換。我有一個姑娘,她叫菩媸,在江孜等著我。你也有一個姑娘,他叫桑竹,儘管她並不等著你,你卻想見到她。”容鶴中尉一把撕住了達思牧師:“說,快說,你知道她在哪裡?”達思說:“我說了我們必須換。”容鶴中尉鬆開他,懇求道:“我同意換。快告訴我,牧師。”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帶人從雜昌峽西路的北山上追過去,試圖拖住走向雪寺的十字兵。當他們在山坡上開始攻擊峽底的敵人時,都覺得已經有了取勝的把握。這裡到處都是石頭,加上敵人的兵力跟他們相當,自己又是居高臨下,無論滾石還是擊,都能遏制敵人的前進。但是結果卻是相反的,奴馬和歐珠沒想到,雪寺那邊已經有了十字兵,十字兵趕來增援了。他們看到容鶴中尉率部從西路口方向的北山頂迂迴而來,在他們後面和頭頂開始擊。

奴馬代本喊道:“哪裡來這麼多的洋魔?山上山下都是。”歐珠代本趕緊命令部下撤退,還沒撤出槍彈的威脅,就見峽底的麥高麗上尉趁機帶人爬了上來。兩股十字兵匯兵一處,從北山的山坡和山頂上追打他們。他們趕緊撤退。好在退路就是來路,他們是悉的,多數人帶著命來到了安全的地方。

奴馬代本無計可施,連問幾聲:“怎麼辦?怎麼辦?”歐珠代本說:“讓我們問問佛祖吧。佛祖,這可怎麼辦?”果姆說:“去那邊。”看歐珠和奴馬呆愣著,又說“跟我走。”她發現洋魔兵多,他們無法從北山跑到洋魔前面去保衛雪寺,也無法從後面拖住,就想出了從南山走的主意。

他們從北山下去,爬上南山,想加快速度趕在洋魔之前到達雪寺,但是走了一會兒就發現,南山崎嶇,本沒有可以走通的地方。

果姆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從峽底跑過去。”毆珠代本說:“對,跑過去。”果姆又說:“跑過去就能活著到達雪寺。”毆珠代本說:“跑不過去就會讓洋魔高高的子彈打死。”奴馬代本說:“看來只能這樣了,我們狂奔過去。西甲喇嘛說了,保衛雪寺的只有我們。”他們來到峽底。狂奔前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對部下說:“死的可能大,活著可能小,大家想一想,實在不想死的,就從這裡退回去,去尋找西甲喇嘛,或者回家去。”沒有人離開,離開是恥辱的。對他們來說,帶著恥辱活下去,還不如死掉。

為了保衛雪寺的奔跑就這樣開始了。所有藏兵和西甲喇嘛撥給他們的三百僧兵,都開始狂奔。知道打槍抵抗是沒用的,就只有掙脫時間的束縛,和死神展開賽跑,拼命狂奔。

西藏人常常用來對付十字兵的滾石,這時讓對方用在了西藏人身上,因為轟響震天的滾石比子彈更有威懾。當然也沒有放棄子彈,機槍和來復槍的掃,一直持續著。

一路狂奔的西藏人不時有人倒下,也不時有人在滾石和子彈面前飛越而過。此刻,狂奔是生命的唯一形式,除了狂奔沒有別的,活著就只有狂奔。不能狂奔的,就是死了。麥高麗上尉和容鶴中尉的笑聲證明,狂奔過去的只是少數,大部分趴下後,就再也沒有起來。《聖史》上說,雜昌峽谷西路有一個地方,名叫狂奔峽。

十字兵揮兵朝雪寺飛速進發。

麥高麗上尉問道:“你們為什麼不佔領雪寺?”容鶴中尉說:“裡面有麻風病人,我們只能放棄。”麥高麗上尉說:“不能放棄,對付麻風病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燒死他們。”容鶴中尉說:“我們的牧師是一個佛教法術的修煉者,他不會同意放火燒燬寺院的。”麥高麗上尉說:“你應該讓這樣的牧師直接下地獄。”容鶴中尉說:“是的,我已經把他趕走了。”麥高麗上尉生氣地說:“那不是下地獄,是上天堂。”雪寺裡,經堂佛殿的地上躺滿了被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留下來的傷員。他們大部分無法走動,全靠寺院的僧人關照。但雪寺沒有藏醫喇嘛,僧人只能關照傷員的吃喝拉撒,卻無法給他們治療。焦急中,寺主赤烈活佛親自前往康馬宗和江孜宗界處的乃寧寺,請藏醫喇嘛速來救治,迄今未歸。

傷員的疼痛讓寺院充滿了呻和詛咒,連神像都變得皺眉鎖眼,尤其是緊挨寺門的護法殿裡,旦巴澤林的塑像已不再是切齒睜目怒恨,還有了忍耐的不堪和幽幽怨望,肚子裡的怪響就是證明,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存在了,用水般滾動的聲音發出了質疑:誰是旦巴澤林?

護法殿裡沒有傷員,只有僧人。僧人們都很奇怪:旦巴澤林塑像的肚子裡常常會有威懾敵人的忿怒的氣,聽起來就像打鼓一樣。今天怎麼了?變成了水滾動的聲音。是不是聽到了洋魔的腳步聲,連震撼四方的旦巴澤林也變得異樣了?

同時出現異樣的還有魏冰豪。魏冰豪也是傷員裡的一個,他傷在腿上,卻奇蹟般地站起來,開始慢慢走動。他從後面的佛殿走到前面的護法殿,看了一眼旦巴澤林,就兩腿一軟,癱倒在地,想磕頭,卻直不起來,本磕不了。這時他聽懂了塑像肚子裡的聲音:誰是旦巴澤林?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是旦巴澤林。”僧人們更奇怪了:怎麼這個傷員一回答,旦巴澤林塑像就恢復如初了:肚子裡又有了打鼓一樣的忿怒的氣,表情又是切齒睜目怒恨的樣子。

魏冰豪再次站起來,似乎也是健康如初了。用力邁步,走出去,又走回來,雙手合十,朝著旦巴澤林塑像彎了彎說:“你知道我是你,我是旦巴澤林,讓所有的傷員都好起來吧,像我一樣。我們還要打洋魔,洋魔已經來了。”旦巴澤林塑像的肚子裡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音,就是說他的請求沒有被答應。回答他的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寺主赤烈活佛回來了。

赤烈活佛灰心地說:“我沒請到藏醫喇嘛,乃寧寺的藏醫喇嘛堅決不來,說本寺的喇嘛都救不過來,外面的出診就免了。我看乃寧寺的喇嘛一個個好好的,不需要他救治嘛,他為什麼不來?這個吃佛飯不做佛家事的疫病藥叉。”一看魏冰豪面走來,吃驚道“你怎麼能走了?大腿骨頭不是斷了嗎?你是個長官,是藏軍裡頭唯一的漢人。”魏冰豪說:“不,佛爺,我是個滿人。”赤烈活佛說:“在我們西藏人眼裡,滿人和漢人是一樣的。”說著,從袈裟兜裡拿出一個皮袋和一封信,他把皮袋遞給一個僧人“總算沒有白跑,乃寧寺的藏醫喇嘛給了我這些藥,快把它煮上,傷員們一人一碗。”又把信遞到魏冰豪手裡“正好碰到一個來自拉薩的姑娘去乃寧寺打聽你,我說你就別打聽了,給我吧,我一定送到。快看看,像是很急。我拿到時,上面還沾了雞,我把雞丟了。”魏冰豪啟封看信,在護法殿旦巴澤林塑像前看了一遍,走出護法殿再看了一遍,然後要了紙筆,就著臺階,在信的反面寫了一封回信,把它給赤烈活佛說:“送到拉薩,送給文碩,拜託了。”赤烈活佛一愣:“文碩?你說的是駐藏大臣嗎?”魏冰豪長嘆一聲說:“他現在已經不是了,不是了。”他走向寺外,站在青石壘砌的寺門前,眺望著前面,臉急劇變化著,一陣紅,一陣白,鼻翼微微顫抖,那是決心正在出現的表示。

前面是雜昌峽西路,有人走來,是在狂奔中亡命而來的西藏人,數百藏兵和僧兵只剩下了幾十個人。幾十個西藏人在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以及果姆的率領下,前來保衛雪寺。他們知道肯定保衛不了,卻還是拼著命來了。來了就告訴魏冰豪:許多許多洋魔,機槍步槍的洋魔,就在後面,來了,來了。把我們的人集中起來,叫喇嘛們趕快唸經,旦巴澤林大護法,幫忙啦。

魏冰豪說:“我們的人沒幾個,不用集中了。我就是旦巴澤林,我來收拾洋魔。快給我,把你們裝填火繩槍的火藥都給我。”看他們不動,又說“你們趕快離開這裡,明知道雞蛋碰石頭,就不要碰了。”然後吩咐跟出來的赤烈活佛,把那些傷兵的火藥也都要來給我。

“不要以為我會死掉,我說了我是旦巴澤林。”魏冰豪回身進入寺院,脫掉衣褲,把集中起來的火藥綁在自己身上、腿上,又在心臟處了一五寸長的火繩,款款地披上了一件袈裟。他轉著圈看看自己說:“好像能看出裡面有東西,那就再來一件。”赤烈活佛把自己的黃大披風披在了他身上,就像在拉薩,攝政王迪牧活佛把他象徵高貴的黃大披風披在文碩身上那樣。

還剩下一些火藥。從則利拉山開始就忠心耿耿跟著魏冰豪的小瘦子汝本說:“我來我來,魏大人都這樣啦,我們西藏人不能落後。”又回頭對喇嘛們說“一定別忘了超度我呀,把我和大人一起超度到佛祖跟前去。”說著,便脫掉衣袍,讓人把火藥綁在了他身上。還有一點點火藥,實在沒處綁了。小瘦子說:“這裡這裡,這裡一大就能綁了。”他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呼哧呼哧兩下就搞大了,然後動手把火藥緊緊綁上,有點發愁地說“你可不能縮回去,縮回去火藥就掉下來啦。”他傷在裡,一瘸一拐勉強能走,試著走了幾下,喊道“我也要穿袈裟,快把袈裟給我穿上,還有黃披風。”魏冰豪再次出現在雪寺青石壘砌的寺門前。小瘦子汝本緊緊跟在後面。兩個人靜靜佇立著。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魏冰豪想,他在囊莊園的地牢被一個將死的人指認為旦巴澤林,現在又來到了以旦巴澤林為護法大神的雪寺,並靠著旦巴澤林的加持站了起來。恰好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文碩的親筆信,這才意識到文碩為什麼要把他從四川召來西藏,又讓他急赴前線參戰,並不是因為他懂西語、會藏話,有什麼所謂的文韜武略,就算有,也用不上。而是因為文碩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天。這一天,他得到了文碩斷指、罷官且被西藏人驅趕的消息。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文碩的右手食指。

“右手二指,命外之命。”文碩經常這樣說,說的時候總會把食指翹起來,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畫“你看我畫的是什麼?畫的是你。”有時也會用右手食指蘸了墨汁寫字,都是“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之類的孔孟箴言。如今文碩自己把右手食指剁掉了,也就是剁掉了他。是時候了,他必須為文碩而死。只有他死了,或許才能讓文碩桿,不被詬病,不落罵名,才能真正消解西藏人對文碩的仇恨。因為在西藏人眼裡,正是文碩的立約畫押導致了英國十字兵的大舉進犯,儘管文碩因此悔恨得斷了手指,但一手指怎麼能跟失去的大片藏土相抵呢?你沒有抗英的決心,只有自殘的能力,你可能並不軟弱,但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投降派。

當然魏冰豪也可以不這樣認為,文碩的斷指和來信並沒有啟示他走向死亡。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挽救的並不僅僅是文碩及其家族的聲譽,還有在西藏人眼裡滿漢不分的內地人的聲譽和朝廷的聲譽。他不是朝廷命官,卻以朝廷命官的標準要求著自己: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當理不避其難,視死如歸。

更重要的是,宿命已經讓他沒有了別的選擇。他是旦巴澤林,他必須保護雪寺和所有身邊的西藏人。

魏冰豪想著,看到雜昌峽西路那邊出現了十字兵,便平靜地拍拍小瘦子汝本的肩膀:“來了,我們過去。”他和小瘦子把各自的火繩點著,放在合十的兩手中間,像喇嘛祈請一樣走了過去。傍晚的霞光映照著他們。他們像兩尊金光閃閃的佛,喜慶地移動著。

十字兵對兩個笑盈盈合掌走來的僧人並沒有太多的戒備。火藥炸響的時候,他們正團團圍著兩個僧人,詢問寺院裡有多少喇嘛。

爆炸的威力之大,讓走在前面的五十多個十字兵死亡和負傷,包括麥高麗上尉。容鶴中尉在後面,也被嚇得坐倒在地,讓一塊尖利的石頭咯傷了股。

奇怪的是,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居然完好無損。《聖史》只說“完好無損”沒說是屍體完好無損,還是生命完好無損。但從《聖史》此後再也沒有提到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的名字和事蹟這一點看,完好無損的一定不是生命而是屍體。有什麼奇怪的?魏冰豪在引爆的同時大喊一聲:“我是旦巴澤林。”十字兵休整到第二天上午,才開始組織起進攻。等他們就要衝過去,燒燬雪寺時,西甲喇嘛派遣的楚臣代本團趕到了。保衛雪寺的戰鬥一直持續到‮夜午‬。楚臣代本團以死傷過半的代價等來了西甲喇嘛率領的僧兵。合力阻擊的結果是十字兵退了。麥高麗上尉和容鶴中尉看到士兵損傷慘重,西藏人死守不放,只好沿西路返回,再次來到峽谷中間西路和北路叉的地方。麥高麗上尉從北路走出雜昌峽,去追攆戈藍上校率領的十字兵主力。容鶴中尉藉口伏擊可能會追上來的西藏人而停了下來。這已經是第五天中午了。

西甲喇嘛勝利了,他不僅在雜昌峽不可思議地堅守了三天三夜,還成功地讓雪寺免遭戰爭大火。雪寺無恙如初,迄今猶在。雖然青石壘砌的寺門和殿堂頂部的覆瓦以及阿嘎土牆上留下了許多槍彈的痕跡,但那不過是戰爭溫和的紀念。沒有被毀掉的僥倖,迄今傳在雪寺的僧人口中。他們把雪寺得以保存的奇蹟歸功於三個人:西甲喇嘛、魏冰豪和護法神旦巴澤林。

但是西甲喇嘛很清楚,如果不是魏冰豪和小瘦子的引爆讓十字兵不得不把進攻推遲整整一夜,雪寺是保不住的。所以他以丹吉林大喇嘛和戰場實際總指揮的身份,給寺主赤烈活佛說:“塑一尊魏冰豪護法神的銅像,他應該是大護法旦巴澤林的戰時幻身。他的伴神就是小瘦子汝本。”這尊魏冰豪護法神的銅像即大護法旦巴澤林的戰時幻身迄今猶在,伴神小瘦子汝本卻沒有保存下來。或者,當初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比如沒有籌集到造像所需的足夠銀子,本就沒有塑造小瘦子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