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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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華說:再上一點,我們就到天上了。好啊好啊,到了天上好啊,我們還找人頭鼓幹什麼?我們直接和如來佛對話,如來佛一指:呶,就在那裡,也不用你們千辛萬苦去找了,人頭鼓屬於誰,我就讓它自己飛到誰的手裡。
劉國寧說:瞧,翻車了,還是一輛豐田麵包呢,真可惜,不知死人了沒有,這條要命的路。
豐田麵包是從我們右邊的懸崖上摔下來的,已經稀巴爛了。
劉國寧說:我從來沒上過這麼陡的山,要是白天,本就不敢開,看來還是夜晚好。
我們讚美著夜晚,沒想到白天很快就到來了。沒有什麼過渡,似乎不是早晨,當我們突然看清了我們的危險處境時,整個山群霎時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周圍全是雪山,我們早已在雪線之上,蒼蒼茫茫一大片,看著它,你無法想象你會走出山群去。
又走了一會,更亮了,山頂悄然來到我們腳前。我們下車撒,十萬座大山頓時奔來眼底。而我們是峭然孤出的一峰,在夏天的寒風中搖搖墜。雲就要塌下來,天就要塌下來,風把人吹得馬上就要昇天了。
張文華喊一聲:不好,趕緊走,我覺這裡是個要命的地方。
我們上車,緩緩地駛下山去。又是盤,而且盤得更危險,切諾基的剎車不是掌握在劉國寧的手上、腳上,而是挑在他的心尖尖上。我們不敢往上看,更不敢往下看,就看著面前的路面,一再地說:小心,小心。其實劉國寧已經夠小心的了,再小心就不要開車了。
終於到了半山,我們鬆了一口氣,發現頭上,手上,背上,全是汗。他媽的,都說他媽的,這叫旅行?這叫受刑。
又看到了翻車,又是從右邊的懸崖上翻下來的,是一輛拉貨的東風卡車,車身留在這裡,車頭滾到深不可測的山淵裡去了。
我們不忍多看一眼這遺骸,心驚跳地開了過去。開過去了將近兩百米,張文華突然大喊一聲:停車。
車停了,他又喊道:你們還記得周寧坐的東風卡車的牌號麼?我和劉國寧一起說:記得,2920。
張文華拉開車門,跳到地上就往回跑去。我們也才反應過來,躥下車跟著跑了過去。海拔太高,我們頭重腳輕,幾乎栽倒,但我們都沒有停下,我們衝刺而去,已經顧不得去想劇烈運動可能會窒息生命的危險了。當我們吼著立到東風卡車的遺骸面前時,一下子驚呆了。
我們看到了依然掛在車尾的綠車牌,上面的白號碼居然跟我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2920。
下雨了,一下就很多,唰啦啦的,天上地下到處是水。
孫學明沒想到,從當雄到羊八井的路這麼難走,坑坑窪窪,拐來拐去,簡直比步行還要慢。
到處都是便道,便道之外還是便道;不是沒有路,而是走不通;不是走不通,而是你走得不對;返回來,繞過去,等你走對了,你發現牙長一點路,已經走了有三個多小時了。這是最好的,因為畢竟還在走。不能走的時候就更讓人著急——前面的車陷到泥坑裡去了,那就等吧,一次次地張望,一次次地下車察看,最後絕望了,睡著了,突然聽到了喇叭聲,醒來一看錶,才明白又過去了兩個多小時。汽車這才緩緩地動起來。
就這樣你還不能對別人有怨言,剛有了一句怨言,自己的車就陷進去了。孫學明和王瀟瀟下來往前推,車沒推出坑去,他們兩個早已是泥胎,再加上滿臉的苦難,儼然就是《收租院》裡的人物了。
旁邊站著幾個藏族民工,其中一個提醒孫學明:你掏一點錢,我們幫你推。
孫學明說:多少?
他說:一人十塊。
孫學明說:那就推吧。
一下子上來六個人,連一二三也沒喊,忽啦啦就把車推出了泥坑,然後伸出手來要錢。孫學明琢磨:其實兩三個人就能把車推出坑去,怎麼一下上來這麼多?掏了錢往前走,不免懷疑:這坑是不是他們挖好了掙錢的?幸虧是輛小車,大車陷進去得二三十個人推,那就得二三百塊錢了。
後來孫學明瞭解到,旁邊就有修路的推土機,它就等著幫人拖拉陷車,拖一次五百塊錢。這簡直就是一種讓人憤怒的敲詐了:要不是他們亂挖能有這些大泥坑?他們把應盡的義務變成了賺錢手段,這世界,怎麼連雪域高原也給汙染了?孫學明說:我在廣東遇到過這種事情,在北京遇到過這種事情,沒想到在這麼聖潔的地方也遇到了。不過仔細想一想,人家好像也有道理,都成了商品世界,都得想辦法賺錢,都得生活嘛。原諒了,原諒了,大家互相原諒了。就像歌兒裡唱的:這世界總要邁步向前嘛。
雨還在下,越下越大。荒原上漫漶著水,全成了河。
從當雄出發,走了七個小時,才到達羊八井。而在過去,這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稍事休息,就著礦泉水吃了點大餅,接著往前走,有個好心的藏族民工告訴他們:前面的路更難走。孫學明說:我已經想到了,但我們還是得走啊,尤其是不能停留在這裡,這裡一面是河,一面是陡峭的山體,從山上跑下來泥石怎麼辦?這種事情在西藏常有,一下雨就有。
他們順便打聽了一下:有沒有看到兩個帶著海螺的苯教徒走過?一個從都蘭吐蕃大墓來的喀則民工走過?一個開著牛頭越野車的警察走過?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們很快離開了那裡。
他們在風雨中抖抖索索往前走,一個坑一個坑地下去又上來,兩個小時後,沿著拉薩河,來到了一條兩山銜接的大溝前,突然發現已經不能再走了,擔心的事情就在這一刻發生了。山上的泥石灌到了溝裡,溝裡漲滿了泥石,泥石溢出了溝壑,肆無忌憚地朝他們推進著。
——泥石。
他們停下了,來不及倒回去,就已經被泥石包圍了。
危險。孫學明喊一聲,打開車門,拉著王瀟瀟下來。又朝張長壽喊道,棄車,棄車。
張長壽蹦出駕駛室,踩著泥石往高處走。
孫學明看到王瀟瀟穿得太單薄,正要從車裡拿出一件大衣來,一股泥石湧蕩而來,霎時淹沒了他的。他回身抓住王瀟瀟,拼命往前走,不,是拼命往前爬,爬著爬著他直起了,扛起王瀟瀟,嗨嗨嗨地喊叫著往前掙扎。一片更加洶湧的泥石漫過來,一下子把他們蓋住了。
這時一聲轟然巨響,五十米之外,一座山峰的黑影塌向大水滔滔的拉薩河。一道巨大的豁口出現了,溢滿山溝的泥石愣了一下,便忽忽啦啦朝那邊傾瀉而去,眨眼便淤堵了河道,河水惱怒地衝撞著,用天神的力量衝撞著,泥石和水順著河道浩浩蕩蕩奔騰而下。
而在地勢較高的這邊,泥石突然朝後縮去。被泥石蓋住的孫學明和王瀟瀟凸現而出了,被泥石淹沒的北京吉普凸現而出了。他們還活著,而且奇蹟般的安然無恙。北京吉普斜躺在那裡,不知道還能不能開。
此刻,孫學明一邊抱著王瀟瀟,一邊喊叫著尋找張長壽。
張長壽說:我在這裡。他站在離大溝三十米的地方,也是剛剛從泥石中爬起來。他滿身汙泥地走到孫學明跟前,爆發似的發出了一陣呵呵呵的笑聲,說:我們都還活著?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也會大難不死。
孫學明顧不上聽他的,連聲詢問王瀟瀟怎麼樣?
王瀟瀟哭了,一頭扎到孫學明的懷裡,放聲地哭了。
他們渾身泥水,在大雨中的拉薩河邊,在離拉薩還有將近一百公里的地方,擁摟成了一泥水的柱子。
張長壽又笑起來,呵呵呵的。孫學明後來表揚說:張長壽好素質啊,在那種情況下還笑得那麼開心。
北京吉普還能開,他們翻正以後,在張長壽呵呵呵地縱下,居然突突突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