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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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逝的霍爾琴柯草原在霍爾琴柯草原,喝酒,傷,淚,唱歌的這天晚上,霍爾琴柯對我們說:即使在現代通工具異常發達的今天,我也無法丈量出我祖先的領地到底有多大,因為歲月已經使所有的邊界線模糊不清了,加上冰川消融,河改道,山體移位,沙漠進,族民死亡,地名更換等等因素,我幾乎不相信口碑中的霍爾琴柯草原會有那麼遼闊和神奇。但口碑是銷蝕不掉的,霍爾琴柯草原,我們的家族,山似的人,水一樣的故事,月落出般地傳著,只要草原上還有一個牧人,就會說出我祖先的名字,就會和我們一樣虔誠地去膜拜那些護佑了我們,護佑了那些故事的神。
口碑中,我的祖先領地——霍爾琴柯草原的北部邊界線曾經筆直地穿越約古宗列天葬臺。從這裡我們能看到崑崙山逐漸消隱的背影,能看到河搖曳在天地之間如同雲絮出奇得柔軟,能看到巴顏喀拉山遙遠的延伸。山勢坦蕩而高,巨似的奔湧著,綠、黃、鐵青、淺灰,層層而上。最高處是藍,是那種乾淨而鮮亮的藍。藍之上就是冰峰雪冠了,那是天上的宮殿,潔白得難以形容。
潔白是河的源泉。冰晶的宮殿這邊是黃河的源頭、班達拉姆洗澡的星宿海;冰晶的宮殿那邊是雅礱江、金沙江的源頭,兩江在下游合起來就成了長江。邁過兩江再往南,又是瀾滄江的源頭,那兒離唐古拉山口很近,近得騎馬走一個月就到了。
唐古拉,伸手把天抓。就在這可以抓到天的地方,我的祖先的領地延伸出了它的南部邊界線。沿著這條邊界線西行,是羌塘荒原,那兒地勢高曠,沒有人煙,我的祖先敲著人頭鼓,不止一次地走進去,又不止一次地丟下一些死亡的人畜走回來,直到有一次我的岡金凱爺爺回來後得了一種惡病,整個部族才停止了對西部邊界的探險。岡金凱爺爺說:我已經走到地和天的盡頭了,我看見地和天連在一起,走過去不是掉進地獄就是進入天堂,我呢,功德沒有圓滿,進不了天堂就回來了。
霍爾•岡金凱爺爺那時才二十五歲,他對西部探險歸來後滿身的癤子充滿了恐懼,請來石頭城的喇嘛診治。喇嘛細細查看了一遍,就打坐唸經,唸完了要走,岡金凱說:喇嘛你怎麼不下藥?喇嘛笑笑說:怕沒有,怕沒有。岡金凱氣衰地說:可是我疼啊。喇嘛說:等你死了就不疼了。岡金凱哭起來:喇嘛你說我會死麼?喇嘛說:會的會的,人都會死,你這麼年輕就要死了,就要完成一次輪迴了,好啊,少受些苦啊。
岡金凱爺爺不想這麼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他用一把七寸法輪刀從酥油裡挑出燃燒的燈捻摁到癤子上,聽著吱吱的響聲,咬牙切齒地說:你讓我死,我先讓你死。之後他一聲不哼地用刀和火讓癤子一個個死去,等到身體前面再沒有癤子活著時,兩顆大牙被他咬碎了。他劈腿而立,張著血汪汪的大嘴朝著家中供養的白瑪哈嘎拉(白的大黑天)神像祈禱:偉大的本尊啊,我要幸福地活著,我要在霍爾琴柯草原的陪伴下,在女人的陪伴下,在手抓羊酥油糌粑的陪伴下,幸福地活著。這時,渾身的灼痛又使他跪下,使他趴下,使他滿地打滾:仁慈的白瑪哈嘎拉,我再也不去天地的盡頭,再也不去殺那裡的靈牛靈羊了。讓我活著吧,我是岡金凱,霍爾琴柯草原餵養大的岡金凱。
岡金凱是雪山智者的意思,他一再重複,是想讓白瑪哈嘎拉真真切切地聽到這個名字。
就在我的岡金凱爺爺被滿身的癤子折磨得死去活來,而他也把癤子同樣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八月到來了。每年八月,霍爾琴柯草原的主人都要以歡度新年似的熱鬧場面,歡加壩噶本和他率領的商隊從康區重鎮打箭爐歸來。他們馱運茶葉去了,他們離開家鄉整整十個月,八月份就要回來了。
加壩噶本就是強盜首領,它是主人委任的高級軍事長官,也是霍爾琴柯草原眾多強盜的最高待遇。這次遠去馱運茶葉的加壩噶本是岡金凱的妹妹江央普姆的男人。八月一開始,江央普姆就歡天喜地地到處說:加壩噶本就要回來了。說夠了又唱:磚茶堆成了高山,擋不住遠方的藍天,強盜把普母當木碗,端著她,騎著馬,一鞭子跑過了草原。這歌聲充滿了野的悠揚,風似的無拘無束。二十歲的妙音姑娘在八月花團錦簇的草原上青盪。
那時候,霍爾琴柯草原是聞名藏區的出美人的地方。我的江央自然也少不了美神的關照。正如牧民們唱的:花瓣,花瓣,江央普姆的笑臉;星星,星星,江央普姆的眼睛。而在我的腦子裡,妙音姑娘我的江央和馬駒一樣漂亮,和天鵝一樣漂亮,和梅花鹿一樣漂亮,和我見過的班達拉姆女神的端美法相白拉姆一樣漂亮。
漂亮的妙音姑娘等待著自己的男人從遠方歸來,已經坐臥不寧了。每天都要騎馬朝著金沙江渡口撒野了奔馳。她丟棄了僕人,丟棄了馬鞍,只管揚鞭催馬。草原瘋狂地遼闊著,告訴她你就奔馳吧,只要你不怕駿馬累死你就奔馳吧。
子就在奔馳中過去了,已經到了八月中旬,帶著新茶來報信的前哨仍然沒有出現,出現的卻是來自拉薩的年輕商人德吉丹巴。德吉丹巴說:我跟你跟了好幾天了,掉轉馬頭趕快回去吧,萬事如水隨地,該回來的時候就會回來。江央普姆滿臉紅,瞪他一眼說: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他嘿嘿一笑:我看你騎馬不用鞍子就跟著你了。江央普姆眼睛一橫,一鞭子打在他的馬上。馬朝一邊跳去,他趕緊勒住,回頭看時她已經飛出一箭之外了。德吉丹巴貪讒地目送著她,喃喃地說:白瑪哈嘎拉幫助我,讓我娶一個這樣的女人。說罷便朝她追攆而去。
江央普姆又一次在奔馳中陶醉了,這是不用鞍子騎馬的結果——當聳起的馬背和她的身體在運動中相觸時,八月以來急盼男人出現的焦灼就會化作一股熱得到緩解。緩解是幸福的。該死的德吉丹巴知道緩解是幸福的所以他跟上了她。她很生氣,拼命打坐騎。坐騎飛了起來。這時她發現,已是晚霞如火,又一個寂寞的夏夜就要籠罩草原了。
而在她的前方,拉薩的年輕商人德吉丹巴又一次出現了。
在霍爾琴柯草原東南部平闊的溫波阿頓(獵人淨地)草灘上,奉我爺爺的爺爺霍爾•索南仁欽的命令,人們在八月一開始就搭起了接運茶馱隊的帳篷。居中是中心大帳,兩翼是六頂霍爾部族的親屬大帳,下來一層是千戶以上部族首領的帳篷,挨著是百戶,百戶之外是牧主,然後就是八方來聚的牧人了。牧人的帳篷是黑的,那麼蒼茫的一大片。據說站在阿曲乎本石頭城上,能看到那些黑帳篷就像水一樣湧動在白帳篷的四周。
白帳篷是聳起的冰山,氣宇軒昂地鋪排著,一層瑩光向藍天。白帳篷上那些八寶吉祥的紫圖案以變形的姿影浮動在瑩光之上,嫋嫋地升到天上去了。這是空行母飄然頭頂的徵兆,石頭城上的喇嘛們眺望遠空,敲打著人頭鼓,不停地念經祈禱。
但是往年最遲不超過八月中旬就會歸來的馱隊遲遲沒有消息,居住在帳篷裡翹首以待的人們待不住了,甚至連空行母也不耐煩了。突然有一天,人們看到八寶吉祥的圖案已不再嫋嫋上天,白帳篷散的瑩光漸漸暗淡了。石頭城上喇嘛們的經聲和人頭鼓的響聲停頓了一會,又驟然高漲。
千戶們不安地靠近中心大帳,想從宗本那兒得到某種啟示,管家說:你們不要聲張,宗本正在冥想。宗本即是十萬牧戶的主人我爺爺的爺爺,他當時已經七十七歲了,除了吃飯和發佈必要的指令,整天都在冥想。家族的人說:老爺爺就要成佛了,等不到昇天他就要成佛了。冥想是成佛的唯一道路,這在家族的信仰中是堅定不移的。
就要成佛的索南仁欽主人直到空行母消失的第三天早晨,才從冥想中回到他所主宰的霍爾琴柯草原。他睜開眼,把盤起的腿在豹子皮的墊子上伸出一條來,漫不經心地看看周圍,問道:馱隊來了麼?沒有是吧?那就派人去接接吧。我的曾祖父他的三兒子霍爾琴柯宗本的接班人五十二歲的當周群佩趕緊問:阿爸,派誰去呢?十萬牧戶的主人說:岡金凱不能去麼?當週說:阿爸,岡金凱不能去,他滿身的癤子剛剛好,去了恐怕不吉祥。主人說:他受到白瑪哈嘎拉的保佑,有難不死,是大吉祥的徵兆啊,就讓他去吧。
我的曾祖父生於虎年,阿曲乎本石頭城的喇嘛給他起的名字便是虎年的興法之人——當週群佩。虎年的興法之人據主人的安排,派人叫來了我的爺爺他的兒子岡金凱。
岡金凱抱著石頭城的人頭鼓,一進帳篷就說:我已經穿上了不怕磨壞的靴子,騎來了不畏遠途的格吉花馬,阿爸如果你不放心,就再給我一口袋糌粑再我一鞭子吧。當週望著這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兒子,神情嚴肅地說:我是要你一鞭子的,讓你記住這次為什麼要派你去而不派別人去。你打算帶多少人?岡金凱說:就帶一個人。當週問:誰?他說:我的影子。當週說:光憑這句話就該你一百鞭子,你知道馱隊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岡金凱說:阿爸猜想到的就是我猜想到的,但要是不依靠本尊的力量、護法的威猛和人頭鼓無敵的聲音,去多少人又有什麼用呢?當週說:我相信你的本尊,相信所有的護法,相信人頭鼓的威力,但我就是不放心你。岡金凱說:本尊就在心上,護法就在頭頂,人頭鼓就在手中,阿爸你就放心地喝酒吃吧。說著遞過馬鞭來。當週稍一思忖,接過馬鞭揚起來狠了他一下。岡金凱一咬牙忍過去了。糌粑,拿一袋糌粑。當週衝僕人喊著,把鞭子扔給了岡金凱。
給他一鞭子是為了讓他記住他肩負著家族的使命應該時時警策不可懈怠;給他一皮袋糌粑是為了提醒他霍爾琴柯草原的養育之恩,為了這無尚的恩惠,該捨命的時候就捨命吧。當週群佩明白岡金凱不是個輕浮佻撻之人,鞭子和糌粑足以使他掂量出使命的輕重了。他目送自己的兒子離去,來到草灘上,看到歌舞已經升起,牛角琴水似的聲音伴和著領舞者洪亮的歌聲,而舞隊的足音卻有些雜亂;看到男男女女彩的長袖飄揚在空中,空中有風,把一道道本該十分優美的線條吹亂了;看到背襯著的已不是瓦藍的晴,一抹灰雲像一群野牛自天外奔馳而來。他心說不好,空行母光顧的天空決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的曾祖父因此而悶悶不樂,沉思著踱回帳篷,猛然想起一個人來,那便是來自拉薩的青年商人德吉丹巴。
一個時辰後,德吉丹巴被僕人進了帳篷。他半跪著把一條哈達獻在了當周面前的矮桌上。當週群佩坐在卡墊上欠欠,讓他坐下,又讓僕人上茶。
喝茶的時候當週說:聽說你年紀輕輕,已經六次去過打箭爐了,你很悉路上的事情吧?德吉說:是啊上人。當週說:我今天請你來,是想請你為我們霍爾琴柯草原做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正如你知道的,我們的加壩噶本是最勇敢的強盜,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再派別的強盜去了,只有你,廣天下朋友的幸福的丹巴,才能給草原帶來幸福的茶。
德吉丹巴放下手中的茶碗說:哎呀呀,讓我去廣朋友啊?這樣美好的使命怎麼會落到我頭上?肯定是我上輩子恭敬三寶修來了大德。可是我這麼年輕,資望淺小得就像剛出生的羊羔羔,怎麼能把整個霍爾琴柯草原幸福的茶放在肩上呢?當週說:馬是年輕的跑得遠,鷹是年輕得飛得高,有資望的人千千萬,可我倚重的偏偏就是你。
德吉丹巴半跪起一條腿說:今天是什麼子,我要記住它,謝白瑪哈嘎拉的降福,那我就去朋友了。當週說:現在你就去尋找歡樂吧,有什麼希望你說出來,在霍爾家族的領地上,沒有什麼不能滿足的。德吉說:上人明示得好,歡樂能帶來吉祥,霍爾琴柯草原要是沒有歡樂,天底下就是苦海一片了。上人,我是一匹年輕的公馬,你知道我的歡樂是什麼。說著站了起來。當週笑道:那你就趕快去吧,在這個美好的子裡,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是你的。
德吉丹巴去了。誰也不知道在即將出發的那個晚上這個幸福的商人跟多少姑娘有過歡樂,只聽說第二年天,幾乎在同一個月裡,三個姑娘生下了她們的孩子,起的名字都是德吉丹巴。
這三個姑娘中,有一個就是岡金凱的妹妹我的加壩噶本的子妙音姑娘江央普姆。
江央普姆的男人加壩噶本回來了。他丟了馬,丟了槍,丟了部下,丟了所有的茶葉,只帶回來自己的一條命和幾個斷了胳膊瘸了腿的隨從。當週群佩問他見到岡金凱沒有?他說:沒有。問他見到德吉丹巴沒有?他說:沒有。又說,派他們去有什麼用?藏軍是打不過的,藏軍的人馬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