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摔破的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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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命地跑呀跑呀,跑了好一陣子,但不知要跑往哪裡,多少回腦袋撞在街角上,一路上跨過許許多多陰溝,穿過許許多多小巷。許許多多死巷,許許多多岔道,從菜市場那條七彎八拐的古老石道上尋找逃竄之路,恐懼萬分,就象文獻里美麗拉丁文所說的那樣,勘察一切道路,大街小巷,然後,我們的詩人突然停住了,先是由於不過氣來,再則是因為腦子裡剛出現一個兩難的問題,好像忽然問揪住他的衣領。他一隻手指按住額頭,私下裡說道:皮埃爾。格蘭古瓦大人呀皮埃爾。格蘭古瓦,我覺得您這樣瞎跑就象沒腦子似的。小鬼們怕您,並不比您怕他們來得輕些。聽我說,我認為,您剛才往北邊逃,您一定聽到了他們往南邊逃跑的木鞋聲。但是,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們溜掉了,那末他們一時害怕,一定把草墊子丟了下來,這恰好是您從清早一直找到現在所要的可投宿的鋪,您獻給聖母娘娘一出聖蹟劇,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喝采聲,熱鬧非常,她顯聖送您草墊子作為獎賞;或者是孩子們並沒有逃跑,若是如此,準把草墊點燃了,而這正是您所需要的那種妙不可言的火堆,您可以盡情享用它,烘乾衣裳,暖暖身子。在這兩種情況下,好火也罷,好也罷,反正草墊子是上天賜與的禮物。莫貢伊街拐角處的慈悲聖母瑪麗亞也或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才使厄斯塔舍。莫朋死去的。您這樣跑得股顛顛的,好比一個庇卡底人見著一個法國人就連忙逃命似的,結果把您在前面要尋找的反而扔到後面去,您這難道不是胡鬧嗎!您真是一個大笨蛋!
這麼一想,便轉身回去,摸索著方向,東瞧瞧,西望望,仰著頭,豎起耳朵,竭力要找回那張給人幸福的草墊子,可是沒有找到。只見房屋錯,死衚衕。叉路口盤錯節,他進退維谷,猶豫不定,在那錯綜複雜的漆黑街巷裡進退受阻,舉步不前,就是陷入小塔府邸的宮也不會這麼狼狽。到後來了,他忍不住了,煞有介事地喊叫起來:該詛咒的岔道!是魔鬼照他腳爪的模樣造出來的!
這麼一叫喊,心裡略微輕鬆一些。這時,正好瞅見一條狹長小巷的盡頭有一種淡紅的光在閃爍,他的情緒一下子振作起來了,說道:該讚美上帝啦!就是在那兒!那就是我要找的草墊子在燃燒。於是他把自己比做失在黑夜裡的船伕,虔誠地又說:致敬,致敬,導航星!
這片言隻語的禱文是獻給聖母還是獻給草墊子的呢,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這條小巷是斜坡的,路面沒有鋪石子,並且越往下去越泥濘,越傾斜,他剛走了幾步,便現某種非常奇怪的現象。這小巷並非荒涼的。一路過去,到處都有什麼模糊不清。奇形怪狀的東西在爬行,都向著街盡頭那搖曳的亮光爬去,就像夜裡笨重的昆蟲向著牧童的篝火,從一草莖吃力地爬到另一草莖。
世上最讓人敢於冒險的,莫過於不必老摸著他的錢包是不是還在身上。格蘭古瓦繼續向前走,不一會兒就趕上了一個爬得最緩慢。落在最後頭的蟲了。靠近了才知道,那正在動著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一個無腿的可憐蟲,雙手撐地,一挪一挪地動著,活像一隻受了傷。只剩下兩條長腿的蜘蛛。當他從這隻人面蜘蛛旁邊經過時,聽見一個悲痛的聲音向他傳來:行行好,老爺,行行好吧!
去見鬼吧!要是我聽得懂你說什麼,就讓魔鬼把我同你一起抓去吧!格蘭古瓦說道。
話音剛一落,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又趕上了另一個這種動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斷臂缺腿的殘廢人,既沒臂又沒腿,整個人靠柺杖和木腿支撐著,那結構太複雜了,簡直就像泥瓦匠的腳手架在挪動一樣。格蘭古瓦滿腦子裡盡是古古香的典雅譬喻,心裡就把他比做火神伏耳甘的三足活鼎鑊。
當他經過時,這隻活鼎向他舉帽致敬,可是帽舉到格蘭古瓦的下巴跟前便停住了,好像託著一隻刮鬍子用的盤子,同時對著他大聲喊叫:老爺,給幾個小錢買塊麵包吧!
瞧這樣子這個也會說話;格蘭古瓦說道。
但這是一種難聽的語言,他如果知道,那他比我好過得多了!
忽然靈機一動,他打了打腦門,說:對啦,上午他們老喊著愛斯梅拉達’,到底是什麼鬼意思?
他要加快步伐,但第三次又有什麼東西擋住去路。這個什麼東西,或者更明白地說,這個什麼人,原來是個瞎子,個子矮小,一張猶太人的臉盤,長著大鬍子,手中的子向四周亂點,由一隻大狗帶路,只聽見他帶著匈牙利人的口音,帶著很重的鼻音說道:行行好吧好呀!到底有一個會說基督教語言的。格蘭古瓦說道。肯定是我的樣子看起來很好善樂施的,所以不管我一文錢也沒有,他們才會這樣求我施捨的。朋友(他轉頭向瞎子說),前個星期我把最後一件襯衫也賣了,既然你只會說西羅的語言,這話也就是說:上星期剛把我的最後一件襯衫賣了。’一說完,他轉身繼續趕路。但瞎子也同時開始跨大步伐,一不注意那個癱子,還有那個無腿人,也匆匆趕上來,缽子和柺在石路上碰得震天價響。於是三個人緊跟在可憐的格蘭古瓦的身後,互相碰撞著,向他各唱起歌來:行行好!瞎子唱道。
行行好!無腿人唱道。
而那個跛子接過樂句,一遍一遍地唱道:買幾塊麵包吧!格蘭古瓦連忙住耳朵,叫道:哦!巴別塔呀!
他拔腿就跑,瞎子。跛子。缺腿人也跟著跑。
隨後,他越往街道深處裡鑽,缺腿的。瞎子。跛子,越來越多,成群圍著他;還有許許多多斷臂的,獨眼的,滿身是瘡的麻風病者,從房子裡出來,有的從附近小巷子出來,有的從地窖氣窗裡鑽出來,狼嗥的狼嗥,牛叫的牛叫,獸啼的獸啼,個個跌跌沖沖,一瘸一拐,奔命似的向亮光擁去,而且像雨後在泥漿中滾來滾去的鼻涕蟲一樣。
那三個人一直對格蘭古瓦緊追不捨,他深知這樣下去不會有好下場,嚇得魂不附體,在其他那些人中間亂竄,穿過瘸子和缺腿的雙腳陷入這螞蟻窩似的成群畸形人堆裡,就如那個英國船長陷入成群的螃蟹中間一樣。
突然靈機一動,心想倒不如設法返身向後跑。可是太晚了。整個一大群人已經堵住了他的退路,那三個乞丐纏住他不放。這樣,他不得不往前跑,這是因為後面那不可阻擋的波濤推著他走,同時也是由於懼怕和暈眩,暈暈沉沉中覺得這一切彷彿是一場惡夢。
到後來,總算換到了盡頭,前面是一個廣闊的空地,只見許多星星點點的燈光在茫茫夜霧中搖曳閃爍。格蘭古瓦一頭衝了過去,只想跑快點,以期甩掉三個魔鬼。
傢伙,看你往哪裡跑!那個斷臂缺腿的吼叫一聲,丟下雙,邁開兩條舉世無雙的大腿,其確均勻的步伐是巴黎街頭以前從未見過的,緊追了上來。
此時,無腿人已經站了起來,把沉甸甸的鐵皮大碗扣在格蘭古瓦的腦勺上,而瞎子瞪著燈籠一樣的眼睛,直盯著他看。
我這是在哪兒呢?詩人嚇壞了,問道。
在奇蹟宮廷。跟隨著他們的第四個幽靈答道。
我誓,我確實看到了瞎子能看。瘸子能跑,但還是沒求救世主。格蘭古瓦自言自語道。
他們一聽,都恐懼的笑了。
可憐的詩人環視了一下週圍,確實置身在這個可怕的奇蹟宮廷裡,從來就不會有一個好人會在這樣的時辰到這裡來的。這是魔圈,小堡的軍官和府衙的捕快膽敢貿然進去,便會被粉身碎骨,化為烏有;這是盜賊的淵藪,膿疣在巴黎臉上;這是陰溝,各國都大街小巷那種司空見慣。到處溢的罪惡。乞討。的溝水,每天早上從這裡出,每天夜裡又回這裡滯留;這是使人悚然的蜂窩,一切擾亂社會秩序的胡蜂每晚都帶著採集到的勝利品回來;這是欺騙人的醫院,這裡集中著吉卜賽人,還俗的修士,失足的學子,各個民族的氓,諸如西班牙的。意大利的。德國的,各種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偶像崇拜者-的痞子,身上滿是偽裝的瘡疤,白天乞討,晚上成為強盜。天壤之別。總前言之,這是廣大寬闊的化妝室,今巴黎街頭上演的偷竊。賣和兇殺這種萬古長存的喜劇,其各種角早已在中古時代就在這裡上妝和卸妝了。
這是一個開闊的形狀參差不齊的空地,地上鋪的石子高低不平,跟昔巴黎的所有廣場一樣。這兒那兒,火光閃爍,周圍聚集著一堆堆怪誕的人。飄忽不定,紛攘。只聽見一陣陣尖笑聲。孩子的啼哭聲。女人的說話聲。這人群的手掌和腦袋,襯托著亮光,黑黝黝的,顯現出萬千奇特動作的剪影。地面上,火光搖曳,掩映著許多模糊不清的巨大黑影,時不時可以看見走過去一條與人無二的狗,或一個與狗無二的人。在這巢裡好象在群魔殿,種族的界限,物種的界限,似乎都消失了。男人。女人。畜生。年齡。別。健康。疾病,這共同的東西存在於這群人中間。一切的一切都是相互混合。摻雜。重疊的,成為一體;每人都具有整體的特。
微弱的燈光下,格蘭古瓦在心神未定中,辨認出這片廣大空地的四周盡是破舊醜陋的房屋,那些蟲蛀的。皺摺的。萎縮的。窟窿中百孔千瘡的門面,他彷彿覺得這些門面兒在黑暗中活似許多老太婆的大腦袋瓜,排成一個圓圈,怪異而乖戾,眨著眼睛在注視這群魔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