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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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科幻世界》2001年3月號)看到陳平,我才真正看清了以前的自己。
以前的我和她一樣在乎存在的意義。她選擇以不懈的追求去證明那個意義,而我卻一直在和它捉藏。
我等待它,我又逃避它。它就是我的戈多。但是,現在我已知道了,存在本身勝過一切意義。
【上篇】這是個荒謬的時代。
傍晚,路過中央大廈的時候,從樓頂上闢哩吧拉地掉下幾個人來,像下了一場陣雨似的。大大小小的“雨點”濺落在人行道上,離我僅幾步之遙。一滴紅的體從某個破裂的軀體裡飛逸而出,停在我的手背上。
早就提醒過自己:路過這條街時要撐把傘才行。
新世紀也沒有什麼不同。上個世紀的人尋短見多半是因為破產、失戀、受迫害,而如今不過再加上是“新人類”這一條——借腹生子的產物、3p人、基因優化人、與機器組合的人類或者還有秘密製造的克隆人,誰知道呢?
要說這些人的舉動,其實普通的。每當我從47樓的破爛公寓向窗外望去,心裡老是癢癢的,不住想往下跳。如果一時按捺不住,真那樣幹了,多半和他們是一樣的下場。沒人會理睬我,只當是下了一陣雨。
不,不,這種可能我從未正經去想過,它會令我莫名的飢渴,彷彿全身的細胞都被去了水分。
我一邊健步如飛地繞過路障,一邊掏出紙巾,狠命地擦拭手背。紅的血點不見了,但粘膩的覺卻怎麼也擦不掉。
“女士,請支持亞丹農!”一個表情慷慨昂的青年把一張傳單發到我手裡。
我用眼角餘光掃了一掃傳單上的字樣,隨手一團,扔進路邊的可燃垃圾箱。
“捍衛亞丹農!他是人類社會的英雄!”——這種口號本是無稽之談。亞丹農是兇手,被控殺害三名五至七歲的3p嬰兒,他本人對此已供認不諱。
“3p嬰兒的出生固然違反了自然規律,但孩子自身無罪,一旦已成為人類社會的一分子,就應擁有生存的權利。”路邊商店門口的巨型電視屏幕上正播放電視臺的採訪錄,接受採訪的是一張悉的面孔,帶著令人討厭的正義。那是一位同行,不久前他替亞丹農作過獨家採訪,很出風頭。
我正打算把視線移開,忽見電視臺記者變戲法似的抖出一份《太陽報》,他指著頭版的照片和文章問:“陳小姐,你對3p嬰兒的維護是否因為你的男友孟瀾也是一個‘新人類’?孟瀾可以說是個‘半機械人’,你們…”剎那間,《默》週刊紅牌記者陳平的臉上現出極度疲倦的神情,但又刻恢復了常態。她笑了笑,打斷採訪者的話:“不,孟先生不是我的男朋友。這張報是愚人節出版的,您沒注意到?”厲害的女人。那份報當然不是愚人節出版的,她語意雙關,要把報道的作者、讀者一網打入傻瓜的行列。但那又如何?我早已修煉到刀槍不入——當然,我就是那篇桃新聞的作者。
我拽緊皮包快步前行,包裡有具特殊功能的相機。據可靠消息,陳平今天和孟瀾要在“水晶宮”附近的法式餐廳會面,一篇追蹤報道可以賣兩千英磅,如能配上彩照片就能賣到五千磅。
天微微向晚,喧擾的市聲到這裡也變得低微而遼遠;我沿著大道輕快地前行,彷彿走進了《珍妮的畫像》裡那個綿延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神秘花園。
這條路原來叫“落大道”現在的名字叫“水晶宮”幾千米長的大道整個籠罩在水晶弧頂之下,在暮時分,晶瑩剔透的頂蓋反出千萬道瑰麗的光華。難怪設計如此簡單大方的改建作品能名列21世紀初世界十大新建築的第三位。這座美輪美奐的殿堂已成為世界知名的藝術聖殿,而在“水晶宮”舉辦畫展變成了全球藝術家的最高理想。
旅美華人作家孟瀾的個人畫展正在這裡舉行。我在入口處出示了記者證,一邊的保安人員微笑點頭:“小姐,這兩週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你呢。”只是路過,我想,只是想抄近路去那家餐廳,至於以前,則是為了工作,要寫孟瀾的逸事,總應先了解一下他的作品。
“這些天人少了。”我說。一眼望去,大廳裡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清脆的腳步聲在“水晶宮”裡迴盪。不應該是這個情形的。孟瀾是被傳媒炒翻天的紅人——在國際藝術界暫頭角的青年才俊原來裝了一雙機械眼,簡直成了比上世紀的綿羊多利還轟動的話題呢。
“今天一大早,有宗教狂熱分子向警署打恐嚇電話,要求終止畫展,說是在大廳裡裝了定時炸彈。”保安觸良多地搖頭“警察疏散了參觀者,上午搜查了整個展館,還真的找出了三枚炸彈。下午雖然重新開館,但一般人已不敢進場了。”
“這麼快就重新開館,合適嗎?”我隨口問。
保安笑而不語。我忽然猜到也許是引蛇出之計,失敗一次的恐怖分子不會善罷甘休,儘早開門是等他們現身。而我,或者也成了懷疑的對象呢。真是無趣。
面前是長列的燈光,疏落而整齊,每一盞燈下,都掛著一幅孟瀾的畫。三米長兩米寬的一幅幅畫布上塗抹著人世的浮光掠影,孟瀾筆下只有彩,沒有形體。或許他認為,僅僅用變幻的彩就能將人生寫盡。
但人生又是什麼呢?那個人生與其說是他孟瀾的畫,不如說是一出荒誕派的戲劇。我們等待戈多,卻不知道戈多是誰,從開場到落幕,就這樣等待了一聲。
近了,更近了,這是第十九次看到這幅叫《滅》的油畫了,然而目光投向它的那一瞬間,重複了十八次的覺又回來了:軀體、意念、一切的一切,都在彈指間灰飛煙滅。剎那的幻覺轉瞬即逝,但痛苦的覺久久不能散去,除非快步走到下一幅畫前——那噴泉般湧出的瑰麗彩叫做“世界”我覺自己的碎片又被拼合起來,再世為人。洶湧的顏的水在全身的血管裡奔騰,彷彿它本身就是生命的活水。
忽然隱約有點明白:第一次看到這兩幅畫的時候,我以為找到了我的戈多。可是,戈多難道不是一個永遠等不來的他或她麼?在貝克特那出叫《等待戈多》的名劇中,兩個漢每見到一個人就去問:“你是戈多麼?”問的目的彷彿就是等著被否定。換了我,我一定不問,這樣一來多少還有希望留存。
沿著原先的大道向前走,孟瀾的畫在路兩邊靜靜地淌,淌成兩條顏的河,夾帶著痛苦與歡樂、希望與失望、甜與憂傷。
不知走了多久,覺那兩條河仍在身邊默默地著,在呼的空氣裡充溢著孟瀾畫布上的油彩味道,生命的味道。腳下踩的卻已是帶青苔的路面,離法式餐廳“巴黎香榭”不到十五米“水晶宮”已被拋得遠遠的。
我取出相機,找好位置,正對著餐廳西面的落地玻璃牆,調到“放大取景”眼睛。鏡頭裡出現了孟瀾的眼睛。那是一對高密度的微型電腦,具備與人眼相同的視覺功能。冷冰冰的“眼睛”雖然也能象人眼一樣自動開合,卻不能表達情。即使是在秘密公佈之前,也沒有一個女人能愛上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