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越老越風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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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青天開始時腦子裡還有點明縫縫。身子雖然麻了,但嘴裡還不住地說道:“不能,不能,不能作這號虧天事呀。”到後來也就一團惡霧罩黑海,黑老鴉飛進夜空裡,心裡頭伸手不見五指了,直到那雲開雨散後,兩個人才都覺得怪拉拉的不好意思,互相連看都沒敢看一眼便慌慌地分開了。
剛進門不久,就聽見他老伴在溝底下的村道上喊,問張青天老漢說:“小鎮上沒髮夾,七棵白楊院裡倒有幾個舊的,要了好,還是不要好?”急得個張青天好半天才換過一口氣,心裡罵:“我們這家人呀,也都是些驢的貨!”世界上犯錯誤最多的是正派人,壞人很少犯錯誤,除非他們“一不留心”做出壞事來。原因很簡單,正派人謹謹慎慎地活人,循規蹈矩地做事,雖然時代發展了,連正派人也沒能力“言必稱孔孟”但規範心總是有的。人一有規範心做事就拘謹。就欠瀟灑。就“農民”就不開化。就窩囊。而壞人卻自由自在得多。空靈超脫得多。張青天與乾兒媳婦鳳姑兒突然“風”了一場之後,兩人都嚇壞了。都亂了方寸,儘管誰也不清楚這是正派人的錯誤,還是壞人的必然。但他們倆所表現出來的跡卻實實令人嘆。
張青天突然覺到、自己渾個幾乎變了一個人,變得自己也不認識。出事的第二天他便用廢酒瓶提了一點心兒“澆奠”拿了一碟子祭食物品,外加三炷木香,兩張黃表,一頭紮在對面山峁上的祖墳前痛哭了一場,他覺得自己做下了虧天事,就是死了也無法面對列祖列宗,他不知怎麼才能追回自己的過失,為此老漢痛不生,只好乞求於亡靈。
一個農村家庭的家長,在心理意義上和一個爺王相同。都是天下獨尊,無所依傍。別人犯了錯誤自己有責任去糾正,去評論,去處罰,而自己犯了錯誤則僅有哭墳一條路了。因此說“男兒憂愁哭楊家。女兒憂愁想孃家。”張青天所祭奠的古墳已經是相當荒敗了。早已沒有了原來的氣勢。這墳塋剛修築成功的時候,曾威冠方圓四十里遠近。就連那祭桌也極有講究,三步之外便設了三層臺階。每層三級,每級一步。
上頭一層臺階使人心平,上第二層臺階使人膽怯,待到第三層臺階上畢,祭奠人早已“循規蹈矩”心如死灰了。…這時田家在鼎盛時節的產物,每一個墳頭的方位,磚石的大小,都是經過陰陽先生反覆論證的,田家的要求是:人才興旺,福祿無垠;陰陽先生的說法則是:官上加官,祿上添祿。
現在看起來雙方都在吹牛皮,說大話。姓田的已經沒有人了,只有一個田二寡婦在。都六十歲的人了,還能生出個什麼東西來。更何況,生出的東西就肯姓田,能姓田,配姓田麼?
張青天老漢想到這些就覺得格外心寒,他固執地認為這一切不祥都是文化革命的過失。城裡來的紅衛兵砸碎了墳場上的望碑,從而斬斷了田家的風水之脈。就在自己剛剛做下的醜事也與此不無干系“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
他想得很多,也很亂,他雖然不會用這種文縐縐的思路想心思,但意思就是這樣的。就在張青天六神無主地上墳禱告的時候,鳳姑兒卻在屋子裡來回磨蹭。
她害怕聽見一切聲音,看見一切人,她像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一樣,渾身都到癢癢,都到奇怪。她說不出來自己的真實覺,只是不住地央告著自己的心,請它慢一點跳彈,讓她好好想想自己所面對的現實。
她是一個貌似強悍但實際懦弱的女人。她的強悍僅僅表現在脾氣上,而懦弱卻滲透在每一滴鮮血裡,她不喜歡於小輝這個丈夫,原因是嫌他太懶。
鳳姑兒出自以勞動為榮的正經農家。她爺爺臨死的前一天還上山鋤地,她父親乾脆便死在地頭上…在耕完一晌午地之後,準備休息一會兒再去為牲口砍草時突然死掉了。
她們家裡對這兩個主事人的猝死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悲痛,相反倒表現出一種發自內心的自豪來。這一點在哭靈人的用詞方面表現出最為明顯,那些人的哭聲直使雄夫壯志,寒士發憤,愚人生嗔,漢含羞。
鳳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成人的。她和她的家族領袖們當初做夢也想不到會遇上於小輝這樣一個懶蟲,這樣一個壞熊,這樣一個不是人的東西!
憑心而論,鳳姑在張家看重的只有張青天一個人。這個老地主公公過子的那種細,幹起活來那種拼命神都是她極欣賞的品質。
事發之前,她曾千百次地想過這樣一個問題:要是於小輝能像他幹老子那樣會過子,肯下力氣,她便滿足了,誰知這種本來應該說是十分美好的願望落底兒卻演成如此骯髒的現實。
鳳姑兒現在無路可走了,她恨於小輝,恨自己孃家人,甚至恨自己的愚蠢和易於衝動,可是唯獨恨不起來的只是張青天一個人。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並且越是害怕去想就越想得條理分明,絲毫畢顯,幾乎每天夜晚她都被這種可怕的思緒折磨得熱汗淋淋。
張家小院裡的雞還在叫,狗還在咬,人還在永無休止地吃喝拉撒睡,但氣氛兒卻悄悄地變了,變得神神乎乎地,這一點只有張青天和鳳姑兒兩人能覺到。
這氣氛馬上變成了一種極沉重的壓力。壓得張青天老漢不過氣來了。他每天只能用拼命勞動來沖洗自己的良心,使自己徹底忘掉那個天大的過失。
他再也不敢在老伴面前發火了,再也不敢惡聲惡氣地教訓兒子於小輝了。對鳳姑兒,他則是能不見面就儘量不去見面,能不說話,就儘量不去說話。因為他心虛,無力面對那雙熱辣辣的眼睛。張青天老漢本來是想通過這一切來磨去記憶上的弱點的。
可誰知這樣一來反倒刺了鳳姑兒的好奇心。像一個頑皮小彩一樣,人們總是在無意幹他們平時認為最不該乾的事。更何況那種事兒呢。有一,天降連陰雨,張青天老漢正提了個筐子,頂了頂破草帽準備去河灣裡栽煙苗。
剛下道就看見鳳姑正挑著一擔水面走了上來。仍然是扁擔鏈子長,鳳姑身子短,那水桶只是個晃悠不停。
加上雨泡酥了土道,一步下去滑膩膩的,一溜一道泥。只見那鳳姑兒脖子伸了個碩長,肩胛聳了個老高,兩隻手兒慌慌地在扁擔上彈撥,格悠悠,格悠悠,眼看著就要滑倒了,張青天老漢一下子忘記一切,一個箭步衝上去為鳳姑接過扁擔。
就在兩個人面對面接的那一瞬間,老漢突然發現鳳姑兒的眼裡溢出一縷水淋淋的光采。那鮮紅的嘴也似乎在顫抖著,嬌嬌地著。老漢心裡一驚,過去的事一下子湧上了心頭,他再也忍不住了,正想伸出手去摸一把鳳姑兒那緊繃繃的脖項時,這時他突然發現兒子於小輝正在撿畔上一邊刷牙齒,一邊朝他們望著呢!
他因此大吃一驚,腳下一滑。兩個人便骨碌碌地滾下坡窪去了,將他兩隻桶砸了個稀爛,連筐子系兒都跌斷了。
惹得一村學生娃娃拍著巴掌笑,慌得老漢連滾帶爬竄到河灣裡去了,整整在大石庵躲了一天。直到下午回家去吃飯時,才轉轉彎彎地從老伴口裡打問清楚,兒子於小輝並沒有和鳳姑兒吵架,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那心錘兒慢慢的平靜下來了。
打這之後,張青天便見天兒看著於小輝的眼行事,生怕惹出不稱分量的閒話來,慢慢地競連鳳姑兒也淡忘了。反認為全是鳳姑多事。生生地害了自己,鳳姑自然心裡不平,於是又慢慢地恢復了脾氣,恢復了罵罵咧咧的習慣,動不動就使個小子給張青天老漢看,張青天老漢的心兒又亂了,思前想後硬是找不出個合適法子來。
且不說張青天老漢和風姑兒兩個人腥一陣,素一陣,好一陣,歹一陣,全沒些準星兒。單說那順喜兒終於忍不住肚子裡這口窩囊氣了。那原因沒出在翠花兒身上,倒出在他那折胳膊兒子身上了。
這一年他兒子已經六歲,剛剛到了上學的年齡。順喜兒見兒子雖然莫名其妙地落下了個殘疾,但那眉眼也還清秀,腦瓜也還靈活,就下決心好好供他上學,盼一個老了有靠。
誰知上學第一天就惹出事來了,順喜兒給他買了一打尚好的鉛筆全讓村裡的娃娃給搶走了。他兒子奮力去爭奪,那些娃娃不還他,還圍了個圈兒拍著手罵他是“私娃娃”把翠花兒和於小輝的醜事張揚了個難聽。氣得那孩子紫了臉膛,抱了腦袋像夾尾巴狗一般逃了回來。